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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川的北京之行又一次匆匆落幕,这回不是赶时间归队了,而是春节就要来了。
两天时间里,宋诗意冒着风雪带他游故宫,逛颐和园,偶尔扮演着业余导游的角色,讲讲北京的历史野史。只可惜走在颐和园里,她还能扯到小学课本上的火烧颐和园。
“等一下,不是火烧圆明园吗?”
宋诗意一顿,强行圆场,“你想啊,八国联军圆明园都烧了,还能不顺便来颐和园也烧一烧?”
“我怎么记得是英法联军?”
“……”
宋诗意怒了,“我是导游还是你是导游啊?你那么能,行,你来讲。”
程亦川眉毛一抬,“成啊,我讲就我讲。你想听哪一段?要不,就从我们脚下的苏州街说起?”
他毫不迟疑地从乾隆建苏州街起,一路讲到李莲英与慈禧。
宋诗意:“你闭嘴。”
有文化就是了不起。旅个游也能比她这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更像北京人。
可惜春节来临,她很快在机场送走了这位伪本地人。
程亦川跟她约好了,春节后去冰岛见Gilbert,正巧他父母在欧洲,他去见见那长年在外漂泊的夫妻俩。
宋诗意点头,下了决心,说一言为定。
这个年过得跌宕起伏,宋诗意有一场硬仗要打——和钟淑仪摊牌,讲明自己的打算。
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剩下的就都不算什么。
自打她辞职了,跟钟淑仪吵了那一架,母女俩就进入了冷战。不是她不愿说话,是钟淑仪又故态复萌,重新回到了她还在队里服役那大半年的状态,哪怕同处一个屋檐下,也能做到一言不发。
大概这就是遗传吧,从前父亲还在时,一家三口都这样,倔到了骨子里。
宋诗意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母吵架,起因不过是加班之后两人都不愿洗碗。钟淑仪认为丈夫不够大度,而宋达认为妻子不够体贴,两人竟因此冷战了一周,谁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陆小双一语道破:“你们就是太倔,一家人有话不好好说,总是闷在肚子里,能互相理解才怪。”
宋诗意思量一整夜,终于在天明时爬起来做了顿早餐,亲自敲响了钟淑仪的房门。
“妈,我做了早餐,你起床吃饭吧。”
等到钟淑仪不置一词坐下了,宋诗意深吸一口气,开始一一道出那些母亲不知道的事。
办公室工作的压抑枯燥,赵卓的性/骚扰,二姨夫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前不久为她进了派出所的陆小双与程亦川。
她不卑不亢,轻声说着队里的生活。母亲错过的大半年光阴,她们毫无交流,一个在家过得孤单冷清,一个在队里力不从心。可这样一开头,就仿佛水龙头似的,原来往事也并非那么难以开口。
“我没对你说过我有多爱滑雪,事实上我也是离开雪场才知道。”她敲了只鸡蛋,一点一点灵巧地将壳剥开,把雪白的蛋送进钟淑仪碗里,“小时候我常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做个特别的人。上语文课的时候,大家都说自己想当画家,想当科学家,想当音乐家,可是长大以后,好像所有人都平庸了,能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没几个。”
“妈,我读书不好,脑子不够用,小时候你们送我去少年宫学跳舞,我也死活坚持不下来。你恨铁不成钢的时候,曾经骂过我不求上进,扶不起的阿斗。我也确实懊恼过,觉得自己长这么大一事无成,也从来不像别的孩子成绩好、才艺多,让你为我骄傲。”
“可是站在雪场上的时候,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你曾经说我不学无术,跟着我爸搞些歪门邪道,但我也曾经参加大赛,为国争光。那时候你也为我欢喜为我笑,好像我也成了你总挂在嘴上的别人家的孩子。”
二十五岁的宋诗意抬头望着母亲,笑得坚定又自信。
她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成为你的骄傲?”
那一天的早饭吃了足足半个多钟头,豆浆凉了,馒头硬了,钟淑仪紧闭的嘴唇渐渐松动了。
她抬头看着女儿,似乎有些动容。
她很想问:“钱怎么办?”
可这一刻她却有些问不出口,她们一个在谈梦想,一个在谈现实。她觉得自己很扫兴,就像很多年前丈夫带着女儿三天两头往外跑,为了滑雪攒不下一个子儿的时候。
那时候她也这样和宋达争执,宋达生气地说她:“你怎么这么俗啊?”
事实上人活着都有梦,她也有。可一家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总不能所有人都在做梦吧?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于是他和女儿负责做梦,她这个妻子、母亲就负责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个平衡直到宋达去世才被打破,曾经的她没有了梦,至少还有爱情与家庭,而今丈夫没了,家庭破碎,她便再也无法支持宋诗意的选择。
可是这个除夕的清晨,雪霁天晴,来日又是一年春。
她听见谁家的孩子放着鞭炮,谁家的老太太唠唠叨叨,哪里来的野猫窸窸窣窣跳过屋顶,而女儿认真地望着她,说着好久没有过的真心话。
钟淑仪茫然地张了张口,说:“你让我想想。”
除去除夕早晨的这次谈话,其实这个年过得挺不错。
下午的时候,钟淑仪准备去超市采购过年所需,出门时脚下停了停,“我去买年货,你——”
“我也去。”
这个时候的超市里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满室循环着喜气洋洋的歌曲。
钟淑仪一一细数着:“银耳,汤圆粉,肉馅,瓜子……”
宋诗意便灵巧地穿梭在人群里,很快替她找来嘴上念叨的清单物品。
途径零食区,有个小胖子的气球飞上了天花板,他气恼地跳啊跳,无奈差得太远,只能眼巴巴哭丧着脸求助。可天花板那么高,他就算找到全超市最高的人,也没人能替他够着。
宋诗意见状,笑吟吟地往上一跃,像是摘星一样替他抓住了气球的绳子,往他手里一送:“喏。”
小胖子呆呆的,周围的人群也纷纷发出惊叹声。
这跳得可真高啊。
钟淑仪在不远处推着购物车,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人群的惊叹无论何时何地都很相似,就好像她曾经在雪场看见的那一幕幕,年幼的宋诗意极具天赋,每一次从雪道滑降而下的过程都会引来无数惊叹。
“嗬——”人们总会不由自主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时候,钟淑仪也会笑着说:“那是我女儿。”
那样的语气已经久违了。如今的她总在别人说起自己的孩子时一声不吭,她也并非一定要宋诗意活得多么耀眼,只求她平平安安、无伤无痛。
虚荣是每个母亲都有的通病,她当然也希望儿女值得称道、为人欣羡,可内心的真实渴求,也不过是孩子能过得好。
钟淑仪看着宋诗意在人们惊叹的目光里走来,面带微笑,和前些时日总是强颜欢笑的她判若两人。
李成育的公司固然好,但宋诗意干得并不开心,当母亲的不会看不出。可她还是每天在家笑吟吟的,说在公司一切都好。
正思量时,宋诗意走到了身边。
“再买点水果吧,妈,你想吃什么?”
钟淑仪如梦初醒,抬头看了看,笑了笑:“你去买吧,选你喜欢就好。”
为人父母一场,相伴也不过几十年光阴,管不了一辈子,也强求不得。也许真是时候放手,让她去选择她想要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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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川故态复萌,又开始每天骚扰师姐。
魏光严在电话里扯着嗓门儿吼:“程亦川,叫两声来听听!”
“叫你妹。”
“不是说谁联系谁是狗吗?大声告诉我,谁是狗?”
“魏光严,你皮子痒了是不是?”
“怎么,你想送我999皮炎宁?”
程亦川眼睛一眯:“我说你这几天怎么兴奋得这么反常呢?你遇到什么好事儿了?”
“我能遇到什么好事儿?除非天降五百万,否则偏远山区的穷苦人民没有好事儿!”
北京之行告一段落后,程亦川才来得及好好想想,当时他急吼吼要从哈尔滨赶去找宋诗意,可魏光严死不松口,非要他给个理由才肯交出陆小双的电话。
这么一想,那语气好像有点不对啊。
程亦川语重心长地说:“魏光严啊,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在役运动员,恋爱分心啊。”
尾音拖得长长的,装腔作势。
魏光严头皮发麻,一声喝道:“你瞎几把说什么呢你!谁他妈谈恋爱了?”
“你敢说你对陆小双没意思?”
“我没有!”
魏光严赌咒发誓,说自己和陆小双是再纯洁不过的关系,清清白白的普通朋友。
“那行吧,没有就好。”程亦川镇定点头,“我前几天去北京的时候,她正好相亲呢,胡同里的大妈热心肠,三天两头拉着她见儿子侄儿去。你没这个心,我也就放——”
“啥玩意儿???”魏光严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她没跟我说有这么回事儿啊!”
“你俩又没啥关系,再纯洁不过的普通朋友,她犯得着把这事儿告诉你?”程亦川老神在在。
啪的一声,魏光严骂骂咧咧挂了电话,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一准儿是找陆小双去了。
程亦川一脸同情地摇摇头,骂了句傻子。
然后他也点开了宋诗意的微信,开始发纯洁无比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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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九,钟淑仪在家宣布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卖房子。
“这么多年住惯了,所以一直没搬,但其实仔细一想,也没什么好的。房子老旧不隔音,大半夜里谁家夫妻吵架、孩子哭了,都能吵得你睡不着。一到周末过节,来国子监的游客就把大街堵得水泄不通,交通太不方便。”
宋诗意怔怔地看着母亲,半晌才问:“是因为我吗?”
钟淑仪头也不抬,“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多大脸?”
“那怎么忽然要卖房子了?之前也住得好好的。”
“你爸走了好几年了,我触景伤情。债也一直还不完,还不如卖了房,去个舒服的小区住着。我忽然想通了。”
钟淑仪的理由很多,总之就是和宋诗意没半毛钱关系。
宋诗意不无感伤地对程亦川说:“我知道我妈是为了我,从前日子更难的时候,别人怎么劝她也死活不卖房子,说是一辈子在老胡同长大,也该在这儿老死。”
“不就一个房子吗?有这么深的感情?”
“你不懂,我从小在胡同长大,这里的很多东西是一辈子也没法在别的地方感受到的。”
“什么东西?”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她轻声说,“在如今的北京,这是最难能可贵的东西了。”
程亦川却在考虑另一个问题,兴冲冲地问:“你们那儿房子挺值钱的吧?你估计一下,能卖多少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