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皓月家住在民房的二楼,虽然他装上了义肢,但是康复训练还没有彻底完成。
于是,江义负责搬轮椅,陆永飞来把江皓月背上楼。
陆苗也来帮忙了。她左手提着水桶,怀里抱了个脸盆,跟在陆永飞后边,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
这是陆苗第一回,直观地感受到江皓月受的伤有多严重。
平时他躺在病床上,她心里偷偷地羡慕他,可以这么久不去上学,不用早起,不用写功课。
她以为等他出院了,就等同于他的脚伤好了……
陆永飞右手手臂抬着江皓月的右腿,左手环着的,是一节空空的裤管。
每往上走一级台阶,垂下来的裤腿就会跟着晃荡一下。
陆苗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里的动静。
江皓月的重心不稳,被背着明显是不舒服的,吃力扒着的姿势好像随时都会从陆永飞背上掉下来。
陆苗看见了,替他着急,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深思之后,她把怀里的脸盆调整了一下方向,开口朝外。
江皓月到家以后,跟帮他拿盆的陆苗说了声:“谢谢。”
“我、我会很经常来找你玩的!”陆苗扯着嗓子保证。她心里忍不住很后悔,这段时间吃掉了那么多巧克力。
江皓月没搭她的腔。
倒是陆永飞夫妇听了陆苗这话,深感欣慰。
——俩小孩感情真好啊。现在不用给陆苗巧克力作酬劳,她就已经这么愿意找江皓月玩了。
☆、4.不便
刚从医院回来没几天,江皓月就出事了。
辞掉护工后,一直是江义带他去洗澡,有天江义不在,江皓月自己戴上义肢去了四楼的浴室,洗澡的时候滑倒了。
是陆苗发现的他。那天她跟其他小朋友出去玩,回来的时候晚了,怕林文芳骂她,很自觉地自己拎着水桶去公共浴室排队。
走到浴室门口,陆苗就发现了不对劲,水泥地湿湿的,里面的水从门缝漫出来了。
她敲了几下门,奇怪的是没有人应她,里头有哗哗的流水声,却没有洗澡的声音。
陆苗判断,上一个洗澡的人忘记关水了。
浴室的门锁是最简易的金属插销,她从外边拽着门晃了几下,就把门给弄开了。
水开着不知道多久,冲出来的全是凉水,江皓月半阖着眼,卧在水泥地上。
湿漉的头发、苍白的脸色,男孩弓起背脊,手搭在缺失的那条腿上,浴室的橙黄灯光将他的狼狈一览无遗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陆苗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江、江皓月?!”
她喊他,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这下陆苗彻底慌了,踉踉跄跄跑出门去,水桶都被她踹飞了。
“爸爸、妈妈!!”
她站在楼道那儿往下喊,用了自己最大的声音,别说是住在二楼的陆永飞夫妇了,整栋楼的人皆被她惊雷一样炸开的话给狠狠地震了一震。
“不好啦!江皓月好像死了!!”
江皓月记不清,这天多少人在浴室门口看到了他的裸露出的残缺身体……他觉着自己还是不要记清,会好过一些。
这一次摔倒挺严重的,陆苗看到,江皓月又开始坐轮椅了。
人从医院回来后,林文芳特意熬了补汤,去隔壁拿给江皓月。
“小江呀,下次想洗澡,你爸爸又恰好不在的话,跟叔叔阿姨说就好了,你现在自己洗澡不太方便。”
想到这孩子的性格,她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你千万不要怕麻烦阿姨,也别觉得不好意思。”
陆苗跟在她妈妈后边,她同样很关心江皓月:“叔叔阿姨不在,还可以跟我说。”
林文芳瞪了她一眼。
“我帮你叫爸爸妈妈。”陆苗机灵地圆了圆。
“是啊,你看,你苗苗妹妹也很乐意帮你。”母女俩的脸上,别无二致地写着真诚和热情。
江皓月知道,这不是客套话,他们一家人是的的确确想要帮助他。
“谢谢阿姨。”他的目光从林文芳那儿,转到了她身旁的陆苗,陆苗似有感知,心里稍稍地有点期待。
“谢谢苗苗。”他说了。
被点到的陆苗马上抬头,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江皓月也对她笑了笑:“我没事的。”
直到林文芳回家了,还在念叨:“小江真有礼貌啊。”
陆苗手里扒着饭,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听到和江皓月有关的话题,不忘刷一刷存在感:“我野很油礼貌呀!”
林文芳瞥了她一眼,不住地叹气:“啧啧,就差了一岁,怎么就差了这么多。”
“学学隔壁的哥哥,‘谢谢’、‘慢走’、‘辛苦叔叔阿姨了’、‘我自己来就好’,你天天听着,怎么就学不会呢?平时碰见楼上楼下的长辈,从不见你嘴甜地去问个好。”
陆永飞看着好笑,出口维护女儿:“算了啦,傻乎乎的是她的特色嘛。往好听的说,这叫天真烂漫,是吧?”
“就你惯着她。”拿这对父女没办法,林文芳讲到别的,感慨起来:“想来小江这孩子真是挺可怜的,单亲家庭,他爸爸又爱打牌……”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压低声音,嘴碎了一句:“孩子行动不方便,做父亲的也不知道多照顾家里一些,还天天在外面赌,难怪他老婆跟别人跑了。”
陆永飞轻咳一声,掐了她的话:“你注意点,别在苗苗面前说这些。”
到底是别人家比较敏感的话题,小孩子听了,出去乱说就不好了。
关于这一点,其实是陆永飞太多虑,因为陆苗是典型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边听他们说完了话,下饭桌后她出去玩一圈,什么都忘干净了。
陆苗觉得自己和江皓月的关系变得好了点,所以想叫他一起出去玩,带他认识她的小伙伴们。
天气冷了,呆在家里还不如在外面,白天的时候有太阳、再四处跑一跑,整个人就会暖和起来。
冬至那天正好是个休息日,陆永飞和林文芳也在家,他们准备包饺子,叫江皓月来家里吃。陆苗和其他小朋友约好了要出去,兴致勃勃邀江皓月一起。
“我们就出去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就回来了,绝对不贪玩。”
再三跟家长保证后,陆永飞终于答应,帮忙她把江皓月的轮椅搬下楼。
陆苗搬来几个月,已然混成了这一带的孩子王。她胆子大,别人怕高怕脏怕虫子怕家长,她啥也不怕,男孩女孩都喜欢跟她玩。
四五个小屁孩聚在楼下等她,他们中大多是上二年级、三年级的,五年级的就不愿意跟他们一起了。
江皓月在这里住的可比她久多了,这些孩子认识他比陆苗要早。不过,从前江皓月就不跟他们玩,看见他来,大家感觉挺诧异的……更何况,江皓月出车祸的事,他们或多或少也听说了,大家都很久没有在外面看见到他。
“这是跟我很好的哥哥,他叫江皓月,”陆苗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宣布道:“以后他跟我们一起玩。”
大伙儿齐刷刷地盯着江皓月的腿和他的轮椅猛瞧。
小朋友们说话不会拐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了:“陆苗,我们平时捉迷藏、挖田螺、骑车、跳皮筋,他怎么一起啊?”
“我们可以换别的玩啊,”陆苗想了想:“散步,过家家。”
听完她的话,大家全部不乐意。
“散步有什么意思啊?我们比赛跑步还比较好玩。”
“过家家太幼稚了,我已经三年级了,不要过家家。”
陆苗抓抓脑袋,试图想到一个新奇的又可以让江皓月加入他们的游戏。
孩子们等了她半天,一个个早已闲不住了:“我们今天要去掏鸟窝,你和江皓月去不去啊?”
“去啊!”好不容易能带江皓月出来,陆苗不想让他失望:“我推轮椅就行了,江皓月跟我们一起去。”
“陆苗……”江皓月喊住她。
他脸上的表情很淡,语气明显的消极:“我不想去。”
“去吧去吧。”陆苗去推他的轮椅,视线追随着跑远的众人。
江皓月拖住轮椅的手动圈,又对她强调了一遍:“你想去的话,可以自己去,我不想去。”
“天天呆在房间里太闷啦,你要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为他好的话,她说得冠冕堂皇,但陆苗也诚实地承认,她是有私心的:“你不去的话就没意思了。我很希望能和你一起玩,跟你变成更好的朋友。”
江皓月皱了皱眉。
她再去推轮椅的时候,发现他把刹车的力气放松了。
可他到底是没法参与的。陆苗和其他小孩在爬树,江皓月坐在底下。
她给他安排了个“你帮我们望风”的任务。自己这儿,一边往上爬树,一边用眼神关注着江皓月,唯恐他感觉被冷落了。
与她不同,他从头至尾没有看她。
陆苗在孩子堆中是很显眼的,况且,他在这群人里跟她最熟。
怎么想,他都要看看她的……
冬日的暖阳中,江皓月小朋友独自一人等在原地,阳光将他的头发染成熟悉的、泛着光泽的金色,看上去柔软又好看。
他望着地板上的一块光斑发呆。寒风拂过,树影微晃,那块光点被随之带动。
不仅是陆苗,孩子们有事没事都爱用余光扫他几眼,好奇他一动没动的是在做什么。
“江皓月,帮我接一下这个鸟蛋。”树上的男孩子调皮,故意把刚从鸟窝掏出的蛋往江皓月所在的方向砸。
“你干嘛啊!”陆苗想拦住他,没来得及,蛋已经扔下去了。
小小颗的鸟蛋“啪叽”一声,砸到江皓月轮椅上,蛋液四溅。
陆苗急急忙忙地跳下树,离地太高了,脚掌麻麻地一疼。
“你没事吧?”她一扭一扭地跑过去,检查他有没有大碍。
轮椅后退了一步。
刚刚扔蛋的男孩子从树上下来,也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