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点头。
宋怀靳自己接着吃面前的食物,吃了个七七八八。结账时想到宿碧的食量,勾了勾嘴角,好像不管哪种女人,食量都那么点儿。
不过,严格来说她也不算女人。
服务生拉开门,两个人出了餐厅,沿着路往不远处的电影院慢慢散步过去。
“是什么电影?”她问。
宋怀靳说出名字。男人低沉的嗓音,发音标准的读出洋文,在微微暗下的天光里有种别样的味道。
她心跳快了快,但很快窘迫。
她不会洋文。
他察觉身边的人脸颊微红的沉默,沉默片刻,又慢慢说出中文名,问她,“爱情片,感兴趣吗?”
宿碧心里微微发热,听见爱情片三个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孩子们几乎都对男情女爱有着好奇心,但含蓄的家教让她不好意思直接回答“感兴趣”三个字。
只好说,“你看过了吗?”
他嗯了声,“没回国的时候看过。”
宿碧突然觉得今天的约会糟糕透了。
果然,他们根本聊不到一起。宋怀靳还要陪她来看已经看过的电影。不仅约会,她自己也糟糕透了,洋文不懂,话不敢说,什么都不知道。
跟书汀和其他懂的极多的女孩子比起来,她太差劲了。
到了电影院,宋怀靳拿着现成的票,因此也不必再去窗口排队买。正要进里面去,旁边突然有女人叫了声,“怀靳。”
宿碧循声望去,橙红底描金边的旗袍,加一条白色披肩。再往上是黑色波浪卷。印象里宿碧只见过一个这样打扮非常好看的女人,但只是萍水相逢。
等她看清脸,便发现萍水相逢几个字实在不恰当。
是那天跟宋怀靳同行的女人。
他们似乎很熟稔,她是直接叫的“怀靳”二字。
“你怎么在这。”他问。
神色平静无波,但杜红音知道他讨厌女人轻举妄动,不识好歹。笑了笑,“东博来陪我看电影啊。”
说完目光落在宿碧身上,歪了歪头,露出惊讶的神色,“是你?”
宿碧抿着唇角,点点头,“你好。”
“介不介意一起看电影?”杜红音踩着高跟鞋,靠近的时候一阵香风。
宋怀靳皱眉,但很快又敛了神色,转身看向宿碧。
“不介意,一起吧?”上扬的尾音在询问身边男人的意见。
顾东博买票回来,四个人走进放映厅,坐在一起。宿碧左手边是宋怀靳,再往左是杜红音和顾东博。
放映厅里有窸窸窣窣的低语,大家在等影片开始。
杜红音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回想宿碧的样子。不过一棵鲜嫩过头的白菜,不管用怎样的方法烹调,吃起来都是寡淡无味的清水。十六岁的姑娘,还整天只知天天白色连衣裙的打扮,即便每条裙子都有不同,但哪个男人会在意呢?
囿于伸手所及之处的方圆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故作清高的所谓闺秀……
她心底嗤笑一声。
她知道宋怀靳不好这口。只不过是从前父母之命的婚约,不能违背的君子诺言罢了。
不过,谁君子,也轮不到宋怀靳君子吧?
电影已经开场,早和他已在国外看过的电影,她提不起半点兴趣。借着昏暗光线的掩饰,她伸出右脚,在他小腿上摩挲。
男人不为所动。
她笑笑,把脚收回来,右手悄悄越界,在他腰侧挑逗。指尖点了点,就要朝前面移动。不知道那位未婚妻,看见她男人身上突然多一只手会不会被吓坏?
电影屏幕正放到深眼窝高鼻梁男主角的深情表白,也许是金发碧眼,黑白电影给了人们这样一种隐秘的猜测乐趣。病重的女主角心知自己得了病,却不肯说实情,冷言冷语拒绝。
无论何时,这样的剧情也总让人热衷翻来覆去的演绎。诸如宿碧这样的观众,当然回回买账。
她不好意思让宋怀靳看到她此刻的窘迫,只能微微低头,悄悄抬手抹了抹眼角。
泪眼朦胧时,突然看见宋怀靳手臂动了动,下意识想仔细打量,手还没放下,旁边的人突然就凑近了些。
修长手指握着一块手帕,简单的灰色格子,看上去布料柔软舒适。
宿碧窘迫的放下手,匆匆抬眼看了看他,随即又立刻低头,接过手帕,小声道谢。
宋怀靳收回手,将目光收回,重新放在电影屏幕上。
电影放映时光影明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映照出那双泪眼。水润的,明亮的,带着眼角泛红的同时眼睫的潮湿,那种湿漉漉的光亮让他心底痒了痒。
这样的情节,大概也就骗骗她这样的小姑娘。
他心不在焉盯着放映屏幕,指尖无意识的在腿上点了点。
身侧那双艳红的高跟鞋在昏暗的放映厅里,仿若失去了诱人的光彩。杜红音闭了闭眼,攥紧手,指甲扣入掌心,片刻后复又坦然松开。
☆、第 3 章
又一日,邓书汀约宿碧逛街,正好宿碧心里颇多烦心事,也就爽快应下了。
邓书汀兴致勃勃,不光自己买,还张罗要给宿碧挑选。宿碧看见她指的那些新式旗袍,抿嘴迟疑,接着摇了摇头,“…不用了吧…你给自己买就好。”
“旗袍时兴呀。”邓书汀示意她看自己身上新裁的合身杏色旗袍,宿碧发现她没穿洋装了,不过书汀一向紧随潮流,衣着打扮多变。只是…宿家仍留有许多旧习,她不敢穿旗袍让爷爷看见,也因从未穿过,所以不好意思穿。
宿碧还是推脱。
“算了,随你吧。”邓书汀撇撇嘴,又问,“你与你未婚夫怎样了?”
闻言,宿碧心里又隐有愁云。
“我……”她顿了顿,小心掩饰语气里的沮丧,“我与他感觉并没有共同话题。”
“唉,他毕竟留洋回来,又是男人,这些都是在所难免的。不过,如今一切都在新、变,觉得没有共同话题,那就改变呀。”
“改变?”她喃喃。
邓书汀点头,“没错。”说着又指向一件旗袍,“喏,比如从穿衣打扮开始。”
宿碧垂眸看着地面,这样大的不同和隔阂,又岂是一件旗袍能改变的?
买完衣服,途径立华大学时,偶然得知礼堂有留洋学者的讲座。那位学者对外国文化了解颇多,因此在学生中很有名气。此时大家都步履匆匆往礼堂而去,宿碧也有些心动。
“去看看吧?”
邓书汀不大愿意的模样,“这会去晚了吧?早没了座位。你又不是不知学生们对他的追捧。”
“站着听也行。书汀,你就陪我吧,好不好?”宿碧央求。
“……算了,看在你陪我逛街的份上。”邓书汀勉强答应,立刻就被宿碧拉着走。
礼堂里果然座无虚席,不仅如此,连门口与过道也挤满了人。宿碧挤不进去,况且人太多,挤来挤去不仅没有仪态,也免不了频频和人肢体亲密接触,因此停了下来。邓书汀以为她还想往里去,拉住她,“就在这里听吧。”
说着小心避开又凑过来的一个女学生,怕她踩着自己的皮鞋。
宿碧点点头,仔细听礼堂讲台上学者的演讲。
“想必诸君都知大不列颠与我国从来体制不同,此亦其兴盛之原因。要我讲,民国该学,该效仿,但却不能囫囵照搬,同此理,引入西洋文化,也该对中国之过去有所保留。在此我讲个歪理,不论是说话,还是书信,我们仍还使用中文。若真像有些论者所言,咱们岂不都应不再说话写信,直到学会洋文?”
话讲到这里,有学生站起来直言道,“但大家都晓得,庞先生您留过洋,也会洋文,既中文这样好,您又何必学洋文,从前还用洋文与友人写信,用洋文写书呢?”
台下议论纷纷,宿碧在人墙后等那位庞先生回答。
讲台上的人从容不迫笑道,“这问题好。但老祖宗有句话说得更好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用洋文与友人写信,实为情趣,至于写书——”
庞先生故意吊人胃口,停了停,直到台下学生们都翘首以盼,他才又笑道,“这书可不是写给你们看的,是写给洋人看的。”
……
礼堂里掌声时不时响起,宿碧站在人群中,心中潮水起伏。
宿家多的还是从前的古书名著,少见学生中流行的书籍,她只能偶尔用这种方式,体会如今的新潮流。
她从小接受的还是偏旧时那一套思想,因此每一次触碰这些新东西,都有一种小心翼翼,心潮难平。对于如今的新,她仍一知半解,问书汀,她讲的囫囵,问爷爷则只会被打发走。她有好奇心,却没有足够的勇气与胆量。
“走啦,我脚都站疼了。”
宿碧回过神,恋恋不舍又看了眼礼堂,跟着邓书汀一起离开。
她们没走几步,礼堂里的人群就陆陆续续散了,立华大学里顿时熙熙攘攘。宿碧她们离开时走的是必经的大路,因此人最多,有些学生行色匆匆,她们只能尽力避开,避免碰撞。
但毕竟人都从后面来的,背后又没长眼睛,宿碧没防备,后背与肩膀突然被狠狠撞了下,她忍着疼痛回头看,只见撞了她的人头也没回就往前面跑去。
“这人急什么?道歉都不懂?”邓书汀气急败坏抱怨。
宿碧正要开口,突然发现手中空空,编织小包不知所踪。
“包不见了!”
她又看向撞了她的那人,背着看不清正面,但双手搁在身前,不用想也知是抱着她的包。
她急了,喊了声,“抓小偷!”
可惜她嗓门不大,声线又温柔,因此并没有多少人听到,附近听到的人距离扒手也远了,也只回头看一眼,爱莫能助。
邓书汀拔高音量,跟着喊了声,“抓小偷!”
这下听见的人多多了,那扒手自然也听见了,知道行为暴露,便撒开腿跑。路上反应过来的学生不乏一身正义感的,立刻伸手去拦。然而扒手实在狡猾,左右闪避,愣是没让人给抓住。
扒手很快消失在大路尽头。
邓书汀安慰道,“算了,一只手提袋而已。你里面现金多不多?多的话就去警局报案吧。”
“现金不少,里面还有……”她顿了顿,“还有长辈送的礼物,丢了我过意不去。”
其实是宋远送的一只女士钱包和一条丝巾,丝巾她今天出来时本来围在脖子上,后来逛街觉得热了便取下来放在包里。
没想到有这么一遭。
刚才她还想追,邓书汀把她拉住了,教训她没有安全意识,凭她力气不仅追不上,万一扒□□急跳墙伤了自己才是得不偿失。
但此时扒手真不见了,宿碧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该去追的。只是此刻后悔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