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楠冷冷看他一眼,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团火再次爆发,一脚踢翻旁边的水盆,吼道:“你以为我不想走吗?要不是因为你是我亲爸,法律规定我对你有赡养义务,我早就走了。谁愿意管你这个混蛋和小杂种!”
五岁的沈钰还不太明白小杂种这三个字的意义,但小孩子天生是敏感的,沈楠的怒气让他知道这三个字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沈楠本来就被弄得心烦气躁,小孩子聒噪的哭声,更是让她脑仁都开始隐隐发疼,她转过头,没好气地大喝一声:“别哭了!”
这一声像是个开关一样,让沈钰立马止住了哭声,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她,一动也不敢动,只有小小的肩膀忍不住一抽一抽。
沈楠看到小孩子诚惶诚恐的可怜模样,到底还是于心不忍。五岁的孩童对生活还处在懵懂无知中,甚至连家里这种时而发生的争吵也是一知半解,唯一能感知的,便是大人的情绪。大人的怒气,大人言语间对他的厌弃,都会带给他恐惧和不安全感。
“去睡觉。”沈楠深呼吸一口气,又说道。她努力将火气稍稍压下去一点,揉了揉涨疼的额角,语气虽然还是硬邦邦,但到底缓和了不少。
“哦!”语气的缓和稍稍抚慰了沈钰的不安,他赶紧走到旁边的小床,爬上去钻进了被子,紧紧闭上眼睛,以表示自己的听话。
沈光耀也不再说话,只是捂着脸再次大口大口喘着气。
沈楠默默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看向旁边小床上乖顺的小孩子,勉强平息了心头那团火,暗自叹了口气,走过去给沈钰把被子捻好。
沈钰小心翼翼半睁开眼睛,讨好般小声道:“姐姐,晚安。”
沈楠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晚安。”
说完又回到沈光耀床边,一言不发地将水盆收拾好,拿来墩布把地上擦干净。
果然冲动是魔鬼,踢翻了盆一时痛快,最后还不是得她自己收拾乱摊子。
收拾完毕,走出卧室时,她到底是没忍住,回头朝床上的沈光耀淡声道:“爸,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你心里再难受以后也给我憋着,沈钰到时候被你弄出什么心理阴影,我就真不管了。”
沈光耀拿开捂盖着眼睛的手,红着眼眶看向她。短短几年,曾经春风得意的男人,已经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发白的头发和布满沟壑的脸,让他老态毕现。此刻,他的眼睛里写着显而易见的痛苦,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开口:“楠楠,爸爸是真不想再拖累你了!”
这样的话沈楠不是第一次听,早已经麻木。她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没再搭理他,转身将门用力关上。
这一番折腾已经接近两点。随便洗了个战斗澡,她连伤春悲秋的精力都没有,回到房间便卸力般栽倒在床上。
然而就在她马上要进入黑甜乡时,脑子里忽然诡异般跳出,之前从酒吧出来打车时的画面。
那递给自己打火机的男人,蓦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也许是累了一天,当时脑子里混混沌沌,也许是这么多年她被生活裹挟着往前,早不愿回想曾经自己的可笑荒唐,连带着那个人也被尘封在了记忆里,所以才在见到他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
沈楠回想了一下先前的场景,她发觉自己记忆力真是不错,虽然当时没有认出那人,但却记住了他在夜灯下的样子。
格子衬衣和深色套头针织衫,下身是一条烟灰色的休闲裤,中规中矩的低调打扮,头发剪得清爽利落,俊雅斯文,内敛矜贵,除了看起来更成熟稳重一点,跟她记忆里的样子别无二致。仍旧是清风霁月一般。
那是一个对自己人生有着清晰目标和规划的男生,学生时代品学兼优的佼佼者,想必现在也做着体面的工作,过着光鲜的生活。
黑暗中的沈楠捂着眼睛自嘲地笑了笑,下意识嚅嗫下唇,低低念出三个字。
姜、雁、北。
才发觉,原来这个名字已经陌生得像是上辈子认识的人了。
当然,他们从来也未曾熟悉。不过是同窗四年却完全陌生的同学罢了,仅有的那点交集,大概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她像个跳梁小丑般闹得一场笑话而已。
而如今,她的人生真得变成了一个笑话。
沈光耀说他是报应,她何尝又不是?
她忽然想起在书上看过一句话——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那是大作家茨威格评价一位最终走向断头台的奢靡王后。
沈楠不是奢靡的王后,但终究也要为自己曾经的挥霍任性来买单。
第3章
虽然睡得晚,但到了早上七点,沈楠的生物钟还是准时将她唤醒。人的潜力是无限的,以前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习惯后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保姆张嫂八点之后才来家里照看沈光耀,早上一老一小都是沈楠的事儿。好在五岁的沈钰已经学会自己穿衣洗漱,倒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她只要负责照拂沈光耀起床,再弄点简单的早餐就可以了。
简单是真简单。鸡蛋和火腿片夹在烤热的吐司中间,再抹点沙拉酱,从中间切开,一成不变的三明治,三五分钟的事,再一人冲一杯热牛奶就大功告成。
这两年,精力被无限挤压,能省事就尽量省事。
吃过早餐,也不用他吩咐,沈钰已经背好自己的小书包,提前在玄关站着等她一起出门。
沈楠快速画了个日常妆,穿上小西服和高跟鞋,夜间风情万种的驻唱女郎,就变成了白日里写字楼格子间的白骨精。
睡了一夜,沈光耀情绪已经恢复如常,看到了眼窗外,不忘关心道:“今儿雾霾中,你俩别忘了戴口罩。”
沈楠这才看到窗外灰蒙蒙一片,看来又是PM2.5爆表的一天。秋天已经到了尾声,城市的空气质量也就越来越差了。
她从柜子里取出两个防雾霾的口罩,走到门边,一个随手塞进自己那新买的A货包里,一个递给了沈钰。
沈钰接过来自己乖乖戴上。
出门时,沈楠看了眼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的沈光耀,想了想道:“我今晚早点回来跟你们一起吃饭。”
沈光耀点头:“那我让张嫂去买点你喜欢吃的菜。”
虽然父女俩像昨晚那样的吵闹早不是第一回,但吵架就是吵架,吵完后谁心里都会有些别扭,那种细小的裂缝,总得几天才能修补回来。
沈楠点点头,带着沈钰出门。
她走在前面,穿着高跟鞋的脚步,迈得很大,习惯性忘了身旁还有个孩子。直到右手被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握住,才反应过来,沈钰正跟着自己小跑。
她这才放慢步子,垂眸看了身边的小孩一眼,小小的脸蛋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脚下的路。
哪怕当初再怎么讨厌这个孩子,这些年沈楠看着他,从小小的一团慢慢长大,总是像个无助的小兽依赖着自己,心理上多少还是会发生变化。
她想到昨晚的事,估计小孩子也是被吓到了,柔声开口道:“你想吃什么,蛋糕还是炸鸡?晚上姐姐下班给你带回来。”
沈钰抬头用他那双大眼睛看向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摇摇头:“吃饭就可以了。”
沈楠无奈地笑了笑,小孩子真的是敏感的动物,有着他们自己的生存之道。哪怕沈钰只是一个五岁的懵懂孩子,心中却也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所以乖巧懂事得超出了他的年龄。这大概也是沈楠很难对他狠心的原因。
幼儿园有校车,她每天早上送小孩子坐上校车就不用再管了,保姆张嫂五点钟在门口,帮忙把人接回家就好。
这会儿校车还差几分才到,一大一小站在候车处等着。比起旁边几个正在跟父母撒娇发脾气的小孩,沈钰安安静静抓着沈楠的手,露在口罩外的大眼睛,认真看着校车开来的方向,乖得简直不像个五岁的孩子。
站了没多久,安静的小家伙忽然咳嗽了几声。
沈楠微微蹙眉,问:“嗓子又不舒服了?”
沈钰回道:“一点点。”
小孩子一直呼吸道不太好,遇到这种天气,就算是戴上口罩,也不是太舒服。沈楠没再问什么,心里却想着,待会儿打电话给张嫂,让她给小家伙炖点雪梨汤。
黄色的校车终于缓缓驶来,等车子停稳,沈钰松开握着沈楠的小手,跟她挥了挥:“姐姐,再见!”
沈楠点点头:“再见,在幼儿园要听老师的话。”
沈钰用力点头:“嗯。”
将小孩子送上车,看着车子关上门,沈楠才往对面的公交站走去。这会儿正是早高峰,她每天坐得那趟210路公交刚刚打开门,等在站台的上班族,便蜂拥而上。
公共交通是城市丛林法则最微观的体现,在这种时候,没有女士优先,没有各种礼让,所有人都暂时抛弃了体面,露出狰狞的一面,沈楠这样漂亮的女人,也并不会得到半点便利和优待。
好在她早就习惯了挤车的弱肉强食,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也不影响她的战斗力,一如既往顺利上车,找到一个绝佳的站立位置。
呲的一声,公车关上了关门,载着一帮社畜奔赴这座城市不同的格子间。身后有女人大概是被人踩到了脚,跟人吵了起来。窗外是如同世界末日来临的雾霾天气。
站在拥挤车间内的沈楠,脸上一片漠然。
有些事,习惯便成自然。
*
沈楠所在的匠心广告在业内算得上翘楚,她是客户部经理。当然,整个客户部有五个经理,除此之外上面还有两个客户总监,一个部门总监。客户经理这个职位,其实就是业务骨干的一个殊荣,跟管理层没有任何关系,工作职责仍旧是冲在业务第一线拿业绩。
刚刚来到办公室打开电脑,部门总监吴朗就来到她的位子,将手中一叠资料递给她:“公司和IWF中国区的负责人约瑟夫,敲定了今天上午十一点去他们办公室,展示我们的创意概念,你待会儿和创意部那边的人一块去。”
沈楠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总监这意思是确定将IWF的项目给她做了。
IWF全名国际自然基金会,是全球最大的环境保护NGO之一,这几年跟联合国环境署在全球开展了一个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项目,中国也是项目开展国之一,最近要在国内拍一组关于大自然保护的公益短片。
公益广告自是无利可图,但对于广告公司来说,能为这种国际性公益机构拍片子,绝对是提升品牌的最好方式。匠心广告的老板黎响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只差让客户部立军令状,而且直接放话,谁拿到这个项目,年底奖金加百分之五十。
这个奖励实在诱人,谁拿下这个项目,必定能讨得老板欢心,客户部的几个经理都跃跃欲试。沈楠当然也不例外。
但她在几个经理中,资历最浅,而且工作风格很是遭其他人诟病。一个漂亮女人,业绩好晋升快,难免会引来各种揣测,公司里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很多,说她拿业绩靠得是美色路线诸如此类。广告行业里,这种事本就屡见不鲜,只要能拿到业绩,管你用什么手段,老板都乐见其成。而老板越重用,传言就越甚。
只不过公益组织,毕竟和商业公司不一样。所有人都觉得这个项目,领导用点脑子,也不会交给沈楠这种做事风格的女人。实际上沈楠自己也觉得这事儿估计落不到她头上。所以听到吴朗让她跟IWF,还是很有点意外的,一时甚至都有些喜形于色,用力点了点头道:“嗯,我准备一下,马上过去。”
吴朗嗯了一声,又补充一句:“这个项目黎总很重视,点名让你负责的。虽然IWF只在他们官网发了一个简单的招标启事,但据我所知,好几家大公司都在跟进,你这段时间把这事放在首位,别让黎总失望。”
沈楠:“明白。”
他们这是大办公室,整个部门除了三位总监,都在这里办公,吴朗这话不仅是给沈楠说的,也是让其他几个对项目感兴趣的经理听的。
沈楠升职太快,男上司和漂亮的女下属之间,稍有处理不当,就会被人揣测误解。IWF这块人人想争的肥肉,在沈楠没有任何优势的情况下,落在她手中,自然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也许黎总只是不经意提议了一句,但吴朗打着老板的名义,便成功堵住了其他几个人的嘴。
职场上谁不是人精呢?吴朗扫了眼气氛微妙的办公室,神色如常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沈楠将资料准备好,收拾笔记本电脑,准备去和创意部负责这项目的吴瑞会合。
路过一张办公桌时,脚下蓦地被人绊了一下,幸好她走得不快,只稍稍趔趄了一步便站定,然后转头冷眼看向始作俑者。
这种业务部门,明争暗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尤其是到了经理级别,再往上升的空间就变得非常窄小,竞争也就更大了。五个经理,两三年内顶多能有一个再往上升一级。若是按着资历来,大概也没人有什么微词,偏偏沈楠短短四年从文员做到经理,势头渐渐压倒了其他几个老资历,眼红的人便出现了。
方文就是五个客户经理中资历最老的一个,她进匠心八年,业务能力也一直不错,眼见着就要更上一层楼,可是从去年开始,各方面业绩都被沈楠压了一头。
在她看来,沈楠最大的本事,无非就是仗着姿色在酒桌上卖笑——也许还不止酒桌,也不止卖笑。
她做事是公认的稳妥成熟,这回本以为IWF十有八。九会交给她,若是成功拿下这个项目,明年的升职应该就没什么悬念了。职场对于女人来说太残酷,她已经三十三岁,正是职场女性最尴尬的年龄,因为一直在业务第一线没能升上去,连孩子都不敢生,谁都知道一旦去生孩子,之前八年的努力就付诸东流,再回来又得从头开始。
都市职场人各有各的焦虑,这些焦虑将他们变得面目狰狞。
方文对上沈楠看过来的视线,假惺惺开口:“不好意思,没注意到你走过来。”说着,目光落在他她肩上的包上,笑着说,“你可是黎总钦点的,出去谈业务背A货包,有点丢我们匠心的脸吧?”
沈楠扯了下唇角,面色不变,轻描淡写道:“能代表匠心门面的自然是员工的脸,要是没有脸,身上挂十个名牌包,也只会给匠心丢脸。”
说完扬长而去。
她声音很低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有人闻言忍不住看热闹般发出低低的笑声。方文气得拿起鼠标用力在桌面摔打了一下,那笑声才识时务地戛然而止。
在方文看来,被文员升上来的沈楠渐渐压倒,就是因为自己没她那样一张漂亮的脸。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都必须得承认,在这个社会,尤其是他们这个竞争残酷的行业,美貌确实是一种资源。
而一想到连IWF的项目都被交给了沈楠,她就愤愤不甘。
*
IWF中国区的负责人叫约瑟夫,是个美国人。约好的时间是十一点,沈楠和创意部关瑞提前了十几分钟到达,约瑟夫正在和人在办室谈事情,两个人便被秘书安排在外间的沙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