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宁静的初夏,蓝天白云,舒展铺陈。
就和每个需要上学的周一下午,一样。
王老师用三角尺在黑板上比划,再次重复着证明三角形的全等性的几种方式。
教室顶部的电风扇发出有节律的“嗡嗡”声,把班里的同学吹的昏昏欲睡。靳骞撑着头,把作业盖在书上,装作认真听课,实则写起了当天的家庭作业。
忽然课桌摇晃了一下,靳骞默不作声,把课桌往后一挪。
他同桌低着嗓子怒道:“蔡成新,你小学生啊?还晃别人桌子,真幼稚。”
“……谁晃了啊?”叫蔡成新的前排男生回头:“我都困死了,有那么无聊?!”
像是印证这句话似的,课桌又摇了一下,再……一下,晃的人一阵晕眩。
“快跑啊!”
王老师把三角板重重往讲台上一磕,声嘶力竭喊道:“什么都别带,地震了!快跑!”
“……护着脑袋,要小心啊!”
紧接着是连续不间断的,一波一波越发剧烈,让人站不住的晃动。
所幸他们班教室在二楼,很快就在学校老师的疏导下,跑到了空旷的操场上。
晃动仍在继续。宛如世界末日正在到来,可偏又不告诉什么时候给你个痛快。
校园北角老旧的校史馆,眼见被扯出了一个巨大裂缝,就在最后一次强烈的摇晃中,轰然……坍塌了。
操场的学生将近千余,可一时之间,安静到可怕。
校长高喊着让各班班主任清点学生人数,绝不能少一个人。老师们在队列间奔走、报数,查点着一张张熟悉的脸。
终于任务完成。
可隔壁班的女老师抱膝蹲下身,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
“方老师怎么啦,别哭别哭……”
“唐校,”姓方的女老师紧紧握住手机,抽泣着道:“……通信震断了!你看,手机一格信号都没了!”
“我老公今天带游客去旅拍婚纱照,我联系不上他了,怎么办啊。”
不论老师还是学生,此刻面色都很苍白。
尽管暂时安全,但每个人似乎都意识到了,这并不是一场寻常的小震。在离她们很近的地方,可能正在发生一场……浩劫。
没过多久,有不少心焦的家长跑到学校来找孩子。见到孩子无恙,都恨不得对老师千恩万谢,红着眼眶把孩子一把拉到怀里。
她们也带来了外界的消息。
据说白江上游受灾很严重,有人在高处看到尘烟漫漫。
还听说,往青县的盘山公路已是一片废墟,甚至有一部分被山体滑落的巨石砸断,一半倒挂在空中。
靳骞从头到尾,一声都没吭。
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摸了摸脸,上面全是冰凉的泪。
他去过靳赋和芦安风工作的地方。风和日丽的时候,那样的崇山峻岭,看着都让人心生畏惧,更何况此时……
他不敢想,只能祈求震中千万千万,别在那里。
可等到五点半,操场上剩的同学已经不多了,一向守时的靳赋还是没来接他。
王老师的丈夫也找来了,看着笔挺立在那的靳骞,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拉过妻子,低声道:“……先把你学生带回我们家吧。”
“怎么?”王老师心里一跳。
“我听说,”他点了支烟,火星在日暮的操场明明灭灭:“……青县的县城已经全毁了。”
“废墟”二字太残忍,教人说不出。
“什么……什么叫全毁了?!”
“你低声点——市里震的不严重,通讯慢慢恢复起来了,你知道这次地震有多大吗?有几个县……都成了孤岛。”
王老师的丈夫看着妻子,脸一板:“你不许哭!你是老师,学生还在那儿。”
王老师咬着唇,拼命点头。
当晚,靳骞被他们带回了家。王老师和丈夫对他很好,关心到无微不至。
但他恍恍惚惚,连一声谢都说不出,整个人都像飘在云上,落不了地。
通讯时断时续,他一打开诺基亚平板机,爷爷奶奶、舅舅舅妈的短信就蜂拥而至,焦急如狂,连声问他好不好,爸妈好不好。
我很好,可爸爸妈妈……不见了。
因为城区受灾不重,一切生活井然有序。
只是余震不断,街道沿白江搭了长长的防灾帐篷,要求所有居民晚上都住进去。
时至今日,住救灾帐篷的感受,靳骞依然记得清晰。
不知是谁支起了电视,发现全国所有电视台的台标一夜之间灰了,新闻滚动播出救灾信息。
所有人都注目着那台小小的电视,当看到压在废墟下的小姑娘被救出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欢呼。
看到那位伟大的妈妈,一直紧紧护住孩子直到逝去,在遇难前留下最后一条短信:“亲爱的宝贝,你长大了一定要知道,妈妈爱你。”
周围的抽泣声高高低低,可靳骞一点也流不出泪来。
他不会热也不会饿,被蚊虫咬了也感受不到痒,麻木了。
一切以救灾为重,尽管芦安怀心急如焚,可他也进不了讯城。
时间从48小时,慢慢流逝到了72小时,新闻里都说,救灾的黄金时间已经过去了。
人群里说,有对夫妻被困深山,徒步走了出来,正在四处找自己的儿子。
他发疯了似的冲了过去,但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和同样失落的眼睛。
……不是他们。
救援新闻里,关于幸存者的消息越来越少,失踪者的名单越拉越长。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王老师看靳骞的样子,怎么都放不下心,也整夜不睡守着他。最后还是她丈夫建议,这样不行,要带他去应急心理疏导。
第一批医疗急救队上去后,第二批应急心理疏导救援成了主要工作。但由于讯城市区除了一些老旧房屋,受灾并不严重,医疗队都在更需要的地方。
最后带他去找医生的,是一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
部队轮换前往救援,他们这批人刚“下来”,也不管铺没铺帐篷,往平地一躺,累到话都说不出,闭上眼就休息。
可一听王老师说明来意,年轻的军人一下子蹦了起来,跟领导打了个报告,领导挥挥手,也让他立即就去。
靳骞人木然,没动。
年轻的战士和王老师高声说了句“放心”,二话不说,背上他,步伐矫健就往医疗点跑。
他生了一张娃娃脸,黝黑的肤色,雪亮的眼睛。一笑还有对可爱的小虎牙,看年龄也就二十出头。
军装上沾满了尘土和汗水的气息,一边还气喘吁吁地安慰他:“……小伙子,不怕,哥哥夜路走的稳着呢。这样,哥哥给你唱首歌吧。”
他也不管靳骞应不应,用部队里拉歌的方式,气势昂扬地唱了开来。
下了一整夜雷暴雨。夜色深深的街道里,和着新闻的滚动播报,那歌声听起来豪迈又苍凉。
却声声唱在靳骞心上。
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王老师和她丈夫、兵哥哥、包括疏导他的心理医生,那些好,他都知道。
只是爸爸妈妈一夜之间,杳无音讯。他真的说服不了自己。
芦安怀辗转抵达时,靳骞已经好了不少。虽然仍是沉默,但你问他话,他也可以答了。
不论是医生还是王老师,都建议他带靳骞换个新环境,别留在这,去别的地方念书。
芦安怀早有此意。他在越州服装生意做的风生水起,早就喊妹妹妹婿一起过来,但那两人总推说过两年。
他整晚整晚的失眠悔恨,头发一抓掉了一把。
要是当初自己态度强硬点,说不定妹妹就听他话了。
可在他意料之内的,靳骞拒绝了,他不肯走。
这两天,靳骞每晚都在拼命回忆,芦安风和靳赋和他说过的每句话,一个字一个字输进手机里,生怕随着时间流逝,自己有一天会忘。
他……不想忘。更不敢忘。
身边每个人都在劝他忘掉这段灰暗的过去,向前看。
可那过去有靳赋和芦安风,明明很好,他们为什么非要骗他忘掉。
等学校复课,靳骞也照常去上学。只是没了那个厨艺普通到,连早饭的荷包蛋都会煎糊的妈妈了。
芦安怀也不肯走,生意交给别人代管,一心一意留在这陪伴外甥。
自震后,四面八方的援助和捐赠不断,因为讯城底下不少县乡受灾颇为严重,连市区也分配到了不少。
有日本小朋友手折的很多纸星星和千纸鹤,上面写了许多祝福的话语,只是大家不太看得懂。
我们的同胞更务实,捐钱捐物,对口援建丝毫不含糊。
越州是对口援建讯城全境的地方。当地个人、或是企业联合会的捐赠也源源不断飞来,这在当时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那一天,王老师单独把靳骞喊到了办公室。
说越州当地不少医疗器械公司联合,捐赠给震区学校学生急救包、家庭必备药品等物品,只是分到他们班的,箱子打开,里面还躺着……一张淡蓝色的信封。
王老师递给靳骞,笑的温柔:“这次总算应该不是日语了。说不定是个小美女写的呢,喏,你替我拆开看看。”
他依言拆开,落出一张淡淡馨香的信纸,还有片金黄的叶子,是梧桐的。
题头是“To 陌生人”。
为什么不干脆全写英文呢,靳骞暗想,陌生人这词又不难拼。
“假如真的有人打开这封信,虽然他们都说不会有人看的啦TAT,但我还是写吧。”
“很抱歉,我并不知道你是谁,或许了解到一点你们那里的情况,也是通过新闻报道,很苍白。从前教琴的老师说王昌元先生作《战台风》,是从柔弱身躯绽放出动人的生命力,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或许懂了一点点。”
“你一定很厉害吧,也许也很辛苦。苦难磨砺人这话不太对,难过就是难过,暂时坚强不起来也没什么关系,只要还能站起来就已经很OK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