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到了这世上另一个你,更年轻、健康、富有才华,他还拥有一个你梦寐以求的人。你的脑移植团队就在这间音乐厅里,你们一会儿就要进行第一轮的脑波复制模拟,实验结果如果合格,下一步你就会进行实际的移植手术。退一万步,即便试验失败,你还有一个备选方案,远图,你至少还有机会得到孟冬那枚健康的肺。”
“你……怎么知道?”
“缘分?报应?不细说了,总之这圈子又不大。”
任远图瞬间抓住了重点:“看来你也在寻求移植术。阿九,你是……为了什么?”
副厅内的沉默维持了很久,柯语微才说:“要是没有足够的驱动力,谁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费心费力投资这样的实验室?”
此前柯女士一直是平静的,此刻,她的语调中莫名带出一股浓浓恨意。
十音猜测这里是个疑点,柯语微关注移植手术是别有隐情的,目的不光是追踪任远图。
柯语微没有直面问题,她开始细数任远图何年何月查到自己罹患肺癌、几时投资脑移植实验室,一直到两年多之前,他陆续将他名下好几家场馆的地下室改造成手术室,其中就包括这间沧东音乐厅。
每一个时间节点,柯语微都了如指掌。
在任远图的理想计划里,果然就是将自己的大脑及记忆移植给孟冬,以获取一具年轻、健康的躯壳。
刚才在排练厅,任远图提及心、手相关的问题时,或许他正憧憬,当他拥有这具美好的躯壳,也能奏出那天籁般的乐句。
十音耳畔嗡嗡的,悲愤么?
可要说杜源枉顾人伦,那个罪魁又是谁?
最起初生出这个念头、计划让世间存在一个配型,进行眼球移植术的人,是她自己的老爸。
这个违天逆理的设想,虽说没过多久就被老爸打消,但在那个遥远山城的小鼠实验室里,初次的复制试验真真实实地成功过。
在那不为人知的黑暗土壤里,一颗种子早已埋下。
老爸大概直至生命终结都在追悔,却始终没能料到全局。
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在某处生根发芽、胀破土壤、无尽生长。
在任远图自认滴水不漏的计划中,此刻孟冬已经躺在地下的手术台上,等待他晚些时候下去的脑波试验。
脑波试验按计划完成后,孟冬和任远图的身体都将被冷却并保持在12℃,他们二人的心脏将被人为暂停跳动,以延长细胞在无氧条件下的存活时间。
柯语微叙述的语气很冷静,将一个根本不可能开始的手术过程描述得完完整整。
这种完整度让人心惊胆寒,十音简直可以想象,在当年那个遥远的小城研究所,柯语微作口头试验报告时,同样是这么的一丝不苟。
任远图毫无反驳,木已成舟,他大概认为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他是不折不扣的生意人,见柯语微也将目光投在了器官移植领域,索性同她聊实验室、聊设备聊试验,不亦乐乎。
柯语微十分捧场,关心了几句手术相关问题。那几百亿个神经元和神经纤维、那些蛛网般的血管网如何操作?中枢神经系统切断后怎么再生?脊髓和脑功能怎样恢复?
杜源浅表地回答了一些:“怎么,担心我的手术成功率?”
柯语微“嗯”了声,说她还是想象不到这手术可以成功。
“实验室数据是严格对外保密的。”任远图极有成就感,“其实团队的猴脑移植试验,至今已成功千例。至于人脑移植……已经连续六例了。”
十音惊了,被伦理界严厉诟病的脑移植术,任远图私下已经有了六个连续成功安利,那些不连续的呢?
任远图和柯语微果然是一丘之貉,不折不扣的恶魔!
柯语微一字一顿:“真令人尊敬。”
十音不知是之前酒精的作用,还是因为柯语微给他注射的吗.啡,任远图显得过于亢奋了,他甚至没来得及细品柯女士的口吻。也许他是想到了那些令人称道的成功手术,如今水到渠成,他将亲自成就第七个成功的人脑移植案例。
任远图当年也是一位学科佼佼者,以他的专业背景,只要回想一下刚才柯语微的话,就能发现这里头充满了硬伤和矛盾,是连外行人都能觉出的诡诞。
孟冬遗传了孟景蓝的脱氢酶活性和代谢能力,他和笑笑一样,遗传了梁家的音乐天赋。他和父母双向验证过对方的dna,他就是他父母亲生的孩子,怎么当他的供体?
任远图却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自信里了:“阿九,我倒认为这是摈弃前嫌的好机会,如果你真有兴趣,等到手术成功,我们可以……”
十音问孟冬:“你听得懂?”
孟冬摇头:“不。”
任远图说得很具体,都是实验室合作意向,十音越听越来气,不由轻哼了声。
她被孟冬掩了唇,他俯下来问:“怎么了?”
“任远图这个自大狂真没见过世面!他都已经掉马了,还在做美梦,想要借壳逍遥法外!这简直是不把我们队当颗菜。今天别说云海也在,就算我单刀赴会,也不可能让他得逞!”
这人一时间荣誉感升腾,不忿极了。借壳……孟冬听着却怪怪的。
“不过,两个坏蛋都在搞移植试验,我怕他俩决定再次同流合污,再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幺蛾子来,我俩又不懂。”
孟冬抚抚十音生凉的脊背,在她耳朵里轻嗤:“余队的常识呢?”
十音想想也对:“我会保护你,保证你全须全尾的。”
孟冬啄她一记额头:“牛皮大王,一会儿撤的时候,你给我保护好自己。”他就谢天谢地了。
好在,十音发现柯语微也已听得不耐烦了:“远图,实验室的事,先不说了。”
任远图说:“你的来意究竟……”
“你说的项目,要早个二十五年,也许我会很感兴趣,但不是现在。我看了你上周的体检报告。”柯语微说。
“但我的手术还没……”
任远图简直执迷不悟。
柯语微突然笑了笑:“远图,我送走了许多故人,北溟、章念、中益,哦,还有柏万金,好像次次都是假手于人。”
十音听见拧开酒瓶的声音,刚才任远图喝的是威士忌,那个螺旋酒盖的酒瓶就在桌上,剩酒还有不少。然而却无液体吞咽的声音,没有人在喝酒,有液体咕咚咕咚不断地淌,液体落在……十音认为应该是在地毯上。
这是何意?敬远方的故人?抑或……
十音暗觉不妙,孟冬俯下来率先知会她,见机行事,随时预备一起撤走:“你跟住我,不许在前。”
“我是警察,当然我掩护你!”十音说。
孟冬由得她过嘴瘾,往那脑袋上揉了一把。
酒液汩汩流下并氤开,直至十音听见那个酒瓶已经空了。
柯语微接着说:“远图,还记得从前我在古城养的那只金毛猎犬么?它十年前得了肺癌,走的时候瘦骨如柴,痛苦到了无以复加。我不愿看我爱的人也受这样的苦,我宁愿送你一程。”
送你一程。
这话用她娓娓道来的语气,别有一种森森之气。
任远图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急道:“阿九,当年临别,你说为我备了礼物,我真的没想到是这样的惊喜。我心里对你充满了感激,等到我的手术成功,我们一生都不要再分离了。好不好?”
任远图终于换了话锋,他大概已经觉出了恐怖,也意识到九先生是绝不寻常的。
十音实在忍不住:“孟冬,我头次听到男人骗人,这样可怕。”
在她听来都像骗鬼的话,不知柯女士会不会信?
孟冬嗤笑。
“你可永远都不许骗我。”十音心有余悸。
“我只有被骗的份。”孟冬的唇滑下去,一口咬住了她,不让开口了。
“远图,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脑移植术后,你认为那具身体里的灵魂,从此以后究竟是你,还是梁孟冬?”
这个话题颇有些哲学意味,发人深省,连十音都凝神想了想。
“人有没有灵魂,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忒休斯之船(注①)。至于那船是不是最初的那一搜,谁在乎?重要的是它至今仍在海上航行。”任远图的攻心能力显而易见,“阿九,往者不可追。这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我们一起,让你的礼物有意义,好不好?”
副厅里有衣物相触的声音,十音仔细辨认,还有细微的摩挲声,急促的呼吸声,任远图的略显微弱,也有柯语微的。
“远图……”柯语微声音颤动,幽微的恨意里,夹杂着无可奈何的笑,“现在说这些都迟了。”
“阿九,别这么悲观。”
剧烈的衣物接触声,相当剧烈,以及同样剧烈的亲吻……
十音三观尽碎了,她小心给孟冬描述:“他俩在拥抱、接吻,就很激烈那种。”
孟冬听不见那些细微响动,想着都恶心得要命,双手捂上她的耳朵。
“远图。”
谢天谢地,副厅的响动终于住了,柯语微在问:“你是不是又开始痛了,要不要再来一针?”
“不必了。我送你回去?”任远图像是在为柯语微整理衣衫,“去你那里,方便么?”
“不方便。”柯语微说。
“那么去我那儿。”
十音在想,他是不是吓得手术都搁浅了?
柯语微拒绝:“不用了。”
“嫌弃我?”任远图低声问,是那种蛊惑人心的问法,“还是想等我手术成功……”
孟冬再次去捂十音的耳朵,那狗屁手术压根就不会开始,但他不愿意加加作半点联想。怕她心里蒙上阴影。
十音要吐了,她计算了一下时间,入内将近两小时了,厉锋他们不见他俩出音乐厅,应该会启动A行动方案。
孟冬示意她预备冲出去,一人制服门外一人,理应不是难事。
但门外冷冷的声音,让他们暂缓了脚步。
“根本不存在什么手术。”
柯语微竟替孟冬把那心头的话说出来了,她刚才还在和任远图……变脸又似个无情的人了。
“阿九?”
“还记得我在实验室的第一个意外发现么?那些小鼠的面庞……”
任远图似乎意识到了,他惊呼:“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把那个发现赠与了你,还害得任医师挨骂了,你把我恨得要死。”
柯语微在叙述所长那天的强硬态度,那使得她下定了一个决心。
柯语微忽然说:“我十七岁那年夏天,我的猫咪难产,我决定给它做个手术,我七姐却把它抱走了,说我那样会弄死它的。远图,这事我和你提过么?”
“没有。”任远图问,“你想说什么?”
“说我不习惯被任何人说‘不’。后来母猫生下小猫死了,我去了医学院上学,七姐帮我把小猫养大。呵呵,她以为我会领情?后来她的狗分娩,我特意不远千里赶回家,为那条母狗做剖腹产。”
十音本以为柯语微只是爱好给宠物做手术,听她接着说:“术后感染,那狗的死相特别惨。还有我的七姐,比我那短命小弟走得还早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