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不容她动弹,他找了杯子接水。
十音低声说:“云海找对地方了,在赶过来。”云海的声音愈来愈近了。
孟冬低低嗯了声,他还在努力,竭力欲将十音浑身都泼湿。
十音去帮忙找杯具,也往他身上淋:“你也泼,你自己多泼一点。”
“好。”
杜源还在努力破门。
“撞不开的。”柯语微冷冷地。
“你让人在外把门封了?”杜源声音益发惊恐,他往那道门上狠命踹了一脚。那门应该是有相当的自重,材质也是极尽考究,杜源的脚吃痛,一时间扭曲的脸更扭曲了。狼狈无所遁形。
“对,我见不得你多受一天的苦,就用当年的方法送别你。”
“你自己不也得死?”
“我不会。”
杜源不再理她,他不顾疼痛又踹了两脚门,有些绝望了。他在哀求:“阿九,我爱你,我真是爱你。我不知道我杀了的孩子是我们自己,我是真的不知道!”
“如果那两个孩子只是我俩的结晶,就还是不配活,就死有余辜,是不是?”
杜源声音里带着哭腔了:“阿九,我们还有机会的,你救救我。你的试验,啊?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机会的。”
“你真以为造个人,和造个老鼠,是一样简单的?老鼠几个月就是一辈子了!任远图,要按老鼠的一生来算,你亏欠我的是上百辈子!”柯语微语调悲戚,“就不能从容一点赴死?是不是非得自我证明,我爱的是个怂包、是个王八蛋?”
十音想,这两个人,亏欠来亏欠去,她爱的真是个怂包王八蛋。到了,她自己却还不肯认。
十音隔着孟冬衣缝向外看,柯语微的手往腰间摸了摸,十音屏住呼吸,她要拔枪!
杜源照着门缝高喊“救命!”“来人!”“Help!”“Hilfe!”
他声嘶力竭,他只要有人听见他,只要有人可以施救。
十音暗松了一口气,她认得柯语微手中的是麻醉.枪。二十五年前,在古城医学院的那个火场,难道柯语微正是麻醉了任远图,才使得他遭了厄运的?
杜源剧烈地咳嗽起来,不是因为他肺部的疾病。
罅隙极小的门缝中钻进白烟,十音猛然意识到,门外也有火,柯语微大概命人在音乐厅的其他角落也纵了火。杜源疯癫了,他大口喘息着,跑来抢夺水杯,胡乱地往身上淋。
烟中有红焰,红焰里也裹着烟,它们寻不到出路,就在密闭的副厅之中肆意地窜、燃,现在它已经蔓延到那架古钢琴了。
杜源心疼他的藏品,水淋到一半放弃了,又想去救他的钢琴。他穿的只是西装背心,脱了背心就去奋力扑救。这自然于事无补,钢琴脚吱吱地,少顷,那一处的木材就发出爆裂的绝望声响。
“这是巴洛克中期的,中期的钢琴,昂贵之极!”杜源在哀嚎,但没有人理。
“十音!”“余队!”厉锋、小苗的唤声也近了,他俩是从入口处的方向过来。
根本不用十音答话,杜源是头一个响应的,他咳着声嘶力竭地吼:“这里!我们在这里!”
柯语微举枪瞄准杜源肩头,出枪极是利落。杜源像一只笨拙的猎物,身子剧晃几下,应声伏倒在了地面。
天花板上的火舌徘徊而下,火舌和火舌联结起来,有更多的焦灰的饰板无情砸落。杜源的右臂上已经落了一小块残片,衣裳烧焦起了一片,幸好那处他刚刚泼了些水,没能燃烧起来。
十音心一紧,杜源最好先不要死!
柯语微身上也被砸到几颗火星,她四两拨千斤地……居然逐一拂掉了!
要不是因为闪避及时,孟冬肩头也差点就被砸到小块,十音听见了,不由分说往他脑袋上罩西装。
孟冬阻止了:“我身上几乎都湿了,没事的。”
十音想去把杜源挪到相对安全的地方,身子却被猛地一拨、一转……她正要哀唤孟冬动作太大,几乎弄痛了她,只听“扑”地一声,是孟冬背部衣物破开的声音。
柯女士凄厉地唤了一声,孟冬微打了一个踉跄,站稳了。
十音意识到,那是柯语微打来的麻醉.枪,冲她来的,孟冬给挡了。
十音转身急问:“要紧么?”
“没事。”孟冬不在意地拔走了那根麻醉针,他在计算出去的办法,应该是云海那头,撤离的路程最短。
耳畔是破空之声……柯语微又照着十音射来一枪,十音一闪,那麻醉针落了地。
都不及细想,那声音紧接又起,孟冬伸臂,用右臂替她再挡到一支。
孟冬再次拔了那针,冷眼望向那个老妇:“让你的人打开门。”
“没问题,孟冬,”柯语微说:“不过,你把手里这针推给这小姑娘。我的人即刻就会来,我俩都可以活。非常简单。”
孟冬将针掷在地上,眼神像在看个疯子。
有人在剧烈地砸安全门:“是这儿么?”这边的是云海!
“是这儿!”室内开始升温,十音想要回应云海,室内浓烟滚滚,烟还不算烫,但它压着她的喉,出来的声音太轻了。
孟冬竭力喊了声:“云海!”
“哥?我这就来。”云海听见了,另一边的苗辉也听见了,“是梁先生,他在里头!”
柯语微“啊”了两声,声音凄怆,像是发生了没有料想到的事情。
十音在猜测,柯的人很大概率上已经被云海弄走了。
云海是什么本事的人?柯语微是太轻视他们队了。
电线的焦糊气,副厅的吊灯“哐当”了一声,歪斜了半盏,就那么垂落着。灯暗下来,屋内断电了。
借着屋内饰板的毕剥声、火焰燃烧的霍霍声……十音低声在说:“我怕她出幺蛾子,你往身上弄水,我去制服她,顺便再救一下杜源。”
救杜源?
孟冬现在不敢放开她了,他尚且无暇说她胡来,门外起了啪啪两声枪响。十音忽听轰然一声巨响,心知坏了!是烈焰瞬间爆裂的巨响。
苗辉在那头高喊:“彭朗!退!你给老子拼命退!这门他妈的淋过汽油!”
厉锋在说:“小苗你再问消防和边防几时赶到,我去找梯子来撞门。”
“好!”
云海那端速度更快一些,他找到梯子了,已经在撞门。门晃动了一下,还是好端端的,没有将被破开的迹象。
然而云海那边火势不小,十音听见云海在暗骂:“擦,烫!孟冬,你得帮老子,这门平常是朝外开的,内侧顶上有限位器,你这边看看有没有可能弄松它,不然老子这边撞不动,太烫了,坚持不了多久!”
“我去一下。”孟冬嘱咐。
“小心!”
孟冬示意十音守着龙头继续往身上淋水,水的管路系统应该不那么容易被燃到,水温还是凉的。
孟冬揣了个琴凳就去了,十音经的场面多,本就是容易慌张的性子,想想刚才的杜源,再望着她男人一身是胆的背影,更觉胸中一股激昂意。
十音想要越过那团鬼魅火光再去看着孟冬,但扫过那一处时,她先看到了柯语微。
柯语微不知何时已经攀去了杜源身边,垂手握着她的麻醉.枪。十音猜测,麻醉针用完了?
柯正扳开杜源的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她伏下去,依偎着那具暂时沉睡的身体,紧紧地,也许在回忆曾经的甜蜜时光。
她灰白色的头发上,幽暗的红光在闪动。
柯语微像是感知到了她的注视,她转回身,从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火光里十音影影绰绰的影子。然而火苗很快趁势扩大了些,现在她们彼此都能看清了。那双莫测的眼睛好像也是红的,那抹猩红的唇翕动了动。她可能以为十音听不见。
但十音听见了,柯语微分明就在她喉间滚动的声音是:“你来,我就告诉你余北溟死的时候说了什么。”
蛰伏、寻觅、等待,十音八年来咬着牙、拼尽全力地活着,她一大部分的生命,大概就是为了这个时刻。
十音整了整披在身上的西服,她走过去了。沿途有一大块饰板带着火星砸上她的肩胛骨,可她全然忘了痛意,声声扛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步一步逼近她。
近看时,十音看清了柯语微的脸。
这个女人,当真和相片上的变化并不大,腼腆的笑容、温柔无害的模样,肤质是保养良好的,她的银发将她趁得气质卓绝。
她没有说话,十音也几乎忘了,她为什么要叫她到跟前。
十音想,妈妈要是还在,这个年纪的她想来依然满头黑发,她遗传了外婆;老爸则应该不是这样。
从前妈妈眼睛出事,老爸自责了许多年,那时起便有那么一些早白头,他一直不许加加告诉妈妈。小时候老爸喜欢加加腻着自己,妈妈午睡,他就坐在客厅沙发上,要加加给他拔白头发。其实白头发不算太明显,但偏就是拔也拔不完的样子。要是到如今,老爸的头发该变灰了吧。
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看过一眼加加;爸妈年轻时的样子,十音看不到;他们老去的模样,她也看不到了。就是这个人,这个丧心病狂的人,夺走了她的家。
十音想起妈妈走时的样子了,她闭上眼睛,将双手环上了柯语微的脖颈。
身边的杜源纹丝不动,身上又落的火星。柯语微任它灼伤了这个男人,她还在笑,视死如归的笑、恬然自得的笑。
滚烫烟尘里,八年前的暴雨如烧开的水,在那刻倾盆浇灌。然而十音不怕烫,心魔如这间屋子里的炽热气体,蒸腾而上,她手中的力道缓缓加上去……
无尽的雨,永无终结的暴雨。
十音的手劲益发重了,也许她一只手就可以做到。
柯语微她闭上了眼,她呼吸困难,却还在保持冷笑:“小天才虽然是我造的……但你是真的更像我一些……像草,野火烧不尽……哪里都能生。你们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说大难临头各自飞,火势只会越来越猛,他一定会扔下你。”她在剧烈地喘息。
柯语微在激她。
不过柯女士不懂,这话是适得其反的。十音刚才入了魔,现在却被一语点醒了,她指端的力量本来更增了几分,她听见孟冬,简直是一个激灵……心魔还未散去,十音的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仍在急促地呼吸,然而她醒过来了。
同情柯语微?十音不愿把同情给这种人。
然而,想到这人此生也许都没有得到过爱。但这依旧不值得同情,人生惨烈,便要无辜的人陪着殉难?
孟冬已经用他手中燃透的凳脚烧落了安全门顶部的限位器,门前响声不绝。
“云海,再试试。”
“收到!”
柯语微双眸微启,又在微笑着激十音:“小丫头,你动手啊。”
孟冬望过来了,看见她的动作惊呼:“加加!”
十音指尖本来松开了,只那么虚虚比划着她的脖子。
听了孟冬这声呼喝,她真是猛地警醒了,她一把擒住柯语微一条手臂,正将它向后扣……柯堪堪就举起她手中的麻醉.枪,照着十音小臂上砸来。
十音顺势摁住她那只作恶的手,将她身子往杜源身上一推,双手反剪绞在了一处。柯语微十分忍痛,十音绞到她双臂几近脱臼,这女人竟只闷哼了一声,挨着杜源,不吭气了。
“哐当!”是门轰然倒下的剧响。
门外的火舌蹿进来了,里头的也蹿出去,但门口的那一簇,反被门给压灭了,走廊的火势较里头轻些。
云海在冲另一扇门喊话:“厉锋!你们自己撤!我们朝另一头撤!”
厉锋听见了,说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