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杀要剐,她不应该逃避一个多月之久的。
十音本来在落泪,对着扣扣摄像头,她意识到学生看得到自己的样子。
她抹了抹眼睛,垂下眼帘,声音仍有些哽咽:“我认识这张唱片的,明天就去给宝贝买哦。我们今天课就到这。”
对方并没有如平日一般打字说再见,听声音似乎是在收拾东西,隔了许久,十音听见那头“哼”地一声。
那天之后,十音没有去给学生买礼物。
而此后每天一小时的陪练课,再没有通过电脑了,是学生亲自前来琴行完成的。
学生没有身体缺陷,生得英俊无可匹敌,手指纤长隽秀,那是她见过的、全世界最好看的手。
学生当面依旧沉默寡言,十音不再叫学生“小宝贝”,只是默默讲解、陪练,他的练习一丝不苟,像是完全沉浸在技术中,心无旁骛。有时十音也会开几句玩笑,可学生只回以铁黑面色,不发一言。
学生应该经常去拳馆练习搏击,他常常从拳馆直接来琴行,刚洗完澡,身上有清清爽爽的香皂味道。
有时下了课,十音会细细讲述这半年来家中的遭遇,告诉他,她原来的计划,年底……学生面无表情,只是冷眼倾听,毫不表态。
有时十音会让学生不要再浪费这个陪练费了:“你又不是钢琴专业的学生,自己的练琴任务也很繁重,每天花这么多时间在平均律上面不大值当,再说你弹得那么好,我也教不了啊。”
学生的脾气不太好,听不得这话,一听她这么说,投来的目光似冰锥,扎在她心上汩汩冒血,十音连这话都不敢说了。
但是,每天晚上下班,学生都会送她回家。十音回头笑着说“再见”,对方“哼”一声,也不流连,转头就走。
总而言之,梁孟冬同学生气的方法十分独特。
即便见面就是冷战,他也必须每天都见。有的时候实在临时有事,他也不联系十音,直接通知琴行换课、补课,一节课都不缺。
树上的叶子凋零了大半,就快入冬了。
十音从家里带来的衣服不多,出租屋像个螺丝壳,地方周转困难,带来的东西只能用一些、整理一些。所以十音发现她那两箱毛衣、棉衣和大衣,在搬家途中被辗转弄丢,距离搬家已经好几个月,无论如何都追溯不到了。
十音有些心酸,她已经很拼命地赚钱,以为到了年底就能缓解。
但她毕竟没有当过家,和妈妈新安的这个家,太多东西需要添置,一开头的花销如流水。
她是头一次遭遇这样的窘境,冻到瑟瑟发抖,忽然没有衣服过冬。
妈妈劝她买一件去,可又到了交租的时候,资金周转早就不灵了,琴行的工资是预付给她的,没有可能再支一份。
妈妈拿出来一柄琴弓。
妈妈有两根象牙弓,这一根是有些来头的法国货。卖琴的时候,妈妈特意没有卖掉她的两根弓。十音知道妈妈的另一根象牙弓,上头的雕花更美,那是爸爸留给妈妈的,她肯定舍不得卖掉。
卖琴的手续,是妈妈在W市办的,十音拿着琴弓,第一次去了典当行。通荣典当行的鉴定师很专业,估价在妈妈给出的心理价位之上,十音很快就拿到了现金。
十音记得很清楚,那天落了第一场冬雨。到家之后,妈妈问她衣服买了吗?十音其实是去商场看了的,但那件衣服一般般,她反而有些犹豫,暂时还没落手。
妈妈笑她太挑剔了,傻加加,保暖要紧呀。十音笑说,我们买得起就行,慌什么?毕竟手上有一点点存款的日子,踏实。
那晚孟冬送她到家不久,就下起了雨。十音担心孟冬淋雨,重逢后头一次给他发了消息,问他有没有地方躲雨,有没有淋到。
孟冬回复了句:不用你管。
这也是重逢后孟冬头次回她短信,十音开心了一个晚上。
夜里的雨下得尤其大,小屋里下起小雨。十音从前听说过,老房漏雨,难免的。
次日听房东的意思,是要她们母女多少负担一些维修费用。十音认为房东提的比例算是良心、合理,心里十分庆幸昨天的决定。手里要有存款,以备不时之需。
她有规划,天还没有冷到那个份上,她暂时可以多穿几件单衣。
S市没有暖气,等实在天寒地冻那天,她也得先给家里装个空调,房东已经同意打洞了,到时还得考虑电费呢。
那个时候存款肯定就够了,她可以买件略贵一些的,不用太将就。
次夜孟冬再来上课,带了鼓鼓一个大包。课后他照旧不说话,一路送十音到家,才将手里那包东西递给她,示意她打开。
里头是件黑色棉衣。
“我……我不怕冷啊。”十音当真窘透了。
在那条暗巷,孟冬依旧一言不发,却有些气鼓鼓地,一把将人搂入怀中。
那夜孟冬搂了很久很久,十音舍不得逃开,也不想他撒手,这怀抱太温暖。
暖到她落了泪:“孟冬……你就真的一直不打算和我说话么,我认了好久的错。我不用你给我买东西,你原谅我就好了啊,回来就该找你的,无论如何都该先找你,我错了。”
孟冬将怀抱紧了紧,终于开了口:“这是我的衣服,没有特意买。”
“是么,”十音往他胸口蹭泪,“但我不冷,真不冷。”
他一个洁癖,胸口都被她蹭脏了,还是不撒手。
“随你,要么你收衣服,要么我不撒手,”孟冬说,“整个人冰棍一样,外套里穿了几件单衣?”
“三件。”
“哼。”
“孟冬,可你的衣服太大了啊。”
“大什么?估计我初二就穿不下了。”
后来十音才知的确是巧了,孟冬念初一时,表弟上家里玩,回家夜里降了温临时借穿,还来时,棉衣收在外公衣柜里一直忘记清理,这才有了这么一件遗珠。
“那好的,谢谢你孟冬。”
“旧衣服谢什么谢?到底收不收?”
“想收的,但又不想说我要收。选项不是要么抱,要么收?这还是你头一次抱我,一抱就是那么久,幸福得我有些头晕。”
“哼,油嘴滑舌。”
他没有松开,捉了她的手放到怀里捂。十音任他搂着、捂着,一直搂到对面街旁卖臭豆腐的夜间摊子都打了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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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走进典当行时的忐忑,无时无刻不在为生计奔波的疲累,被爱人拥入怀中抚慰的那一刻,那种人世间无以伦比的暖。
在后来的岁月里,十音总觉得,即便此生再不能与孟冬重逢,只要记取那个初冬的怀抱,就足够抵挡她一生的寒冬了。
眼泪是真的,连心酸都真实。
十音回想起那一年的自己,无数心事翻涌。云海作势要替她擦眼泪,十音一把夺了纸巾,自己埋头拭。有了眼泪的掩饰,情绪的表达要容易得多;云海的角色反而是最难的,他既不清楚剧情,还得配合着演完。
十音倾诉完那段跑典当行的经历,文静大概受了十音的感染,有点想家,在向云海打探。云海苦笑着说自身难保,他只知文静的弟弟去了沿海的城市打工,其他的一概不知。
监听器那一头的人,大约正忙着确认信息:某年某月某个初冬下午,一个女孩子、通荣典当行、典当物为象牙琴弓、具体金额、五十来岁戴眼镜额头上有疤痕的鉴定师……
这些信息真实存在,典当行现在应该还开着门,如果那位顾先生有点门路,确认想必不是难事。
果然,消息很快来了,监听器那头在通知文静:“可以了。”
十音猜测,可以了的意思大约是,琴弓的消息他们已经与典当行那边初步确认过了,会继续跟踪弓的下落,这边可以先放人,不宜打草惊蛇。
看来他们对云海和十音的身份本身兴趣不大,大费周章设下这场筵席,预备了那么多珍品、藏品引出话题,只为打探那柄琴弓。
自从水疗餐厅散席,十音迅速汇报完,一开头还在打趣云海,在回味文师姐看他的眼神。
“你当年究竟把人怎么了?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你真的一点心思都没动过?没动过你的问题就更大,家里那位年纪那么小。啧啧啧。”
十音在开车,云海对着黑洞洞的空气吐了口烟,哑着嗓子笑:“家里家外都没心思。当年中二,老子自认胸有青云志,儿女情长是什么?”
“真的?”
“嗤,我用得着骗你?特别是当着你家那位大师,话可不能乱说,哥在感情上,从来发乎情、止乎礼。”
云海吊儿郎当的嗓音里来这么一句,又有点患得患失的意思了,十音有些感动:“道阻且长,老大我永远是您的后盾!”
居然被云海嘲笑:“你个泥菩萨。”
“……”
果然,十音很快就不能淡定了,她一直在拨孟冬的电话,却迟迟不通。拨打酒店房间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无人接听。
十音决意取了装备,直接前往孟冬酒店房间:“夜长梦多,我怕他有危险。”
“好。”
无论爸爸在弓中藏了什么秘密,本来预备在何时何地见天日,现在是见天日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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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音有酒店门卡,窗帘拉得严实,房间极暗,只有电脑泛着苍白幽微的辐射光。
琴盒开着盖躺在行李架上,一眼扫去该在的都在,安然无恙。
她更急迫地想要确认,人去了哪儿,是否无恙?
屋子里有隐秘的声波,有点像手机屏蔽器。
十音很快找到了,那枚屏蔽器就安放在床垫靠近床板的夹缝里,她动手关闭后,那种隐秘的异响消失了。屋子里应该没有其他监听设备。
是谁安放的?她和云海离开的时候,屋内是有信号的。
此刻她紧盯浴室的门,门缝内隐隐有光,但里头只有略嫌喧嚣的风机声,听不见人的动静。有呼吸声么?风机的声响有点大,很难分辨。
十音不敢出声,她按动手机发送信号,通知云海找人立刻去查监控。
她足足盯了那扇门五分钟,浴室内居然有了水声。
“咔哒”,十音将那把92.式上了膛,举枪对准了浴室门。
这趟任务条件艰苦,她离开南照时是被培训处借调,离开检查站后她无权持枪。身上唯一的枪,是那夜在检查站,胡子师兄给的。
十音保持这个动作,听见有人在浴缸里起了身,而后是冲淋声、浴巾擦拭身体……
灯光从门的缝隙中骤然宣泄而出。
刚出浴的人腰间系了浴巾,正擦拭头发,望着眼前人的姿态,显然是定了一定,过了会儿唇角才漾起了笑:“这么重口?需要我怎么做?这样?”
他将擦头发的毛巾随意搭在了门把,作势要举双手。
十音缓缓收了枪,一边安心按动手中的旧式手机打字,一边深呼吸,差点有泪奔涌:“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有点累,刚才睡着了。”
她仔细分辨浴室内依旧的隆隆声,那抽风机的声响是过于大了。
十音手边的消息刚发出去,脑袋已经被手动摁入那个胸膛,闷闷的。她能感知有滴落的水珠从上滚下来,洇湿她的面颊:“调皮鬼。”
身子凌空的时候,气息灼得她耳烫。
“呃,孟冬你得收拾一下,放我先下来……”他炽烈火热,十音根本没有办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