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沙着嗓子,笑得莫名爽朗。
十音一头雾水,下雨?
通荣典当行刚刚给专案组那边汇报过消息,今晚打听并求购琴弓的人万分焦急,刚才已经将意向金打到了典当行,表示只要能找到弓的去向,他愿不惜代价求购。
十音听了那个数倒吸凉气,倒能买上千件棉衣了。
“现在都什么点了,典当行不打烊,那么积极配合我们?”
“家里是老江坐镇,S市经侦正好在排查典当行涉黑,对方乖得不行。”
“吴狄有没有查到求购人是谁?顾文宇,柯家人?”
“查到了,但你猜错。汇款账户是念章基金旗下的,大概是觉得东西你都脱手那么多年了,根本没回避。”
十音差点被面噎住,大吃一惊:“顾文宇和杜源搞到了一起?”
孟冬在替她抚背,一边凶她:“吃完再说不行?”
十音干脆夺了面碗,一口气呼啦呼啦划完抬头:“对了云海,你刚刚和吴狄说下雨,这是什么暗语?”
“狗粮雨,我心脏有点受不住。”
“……”
顾文宇站在一条“生殖医学系年度总结会”横幅下有单独的照片,同样穿着白大褂,内穿同款方格衬衣的他,也出现在了会议室场景,大约就在那个总结会。
顾文宇身为医学院教职人员,资料照片还不如柯语微多,存在感之低可见一斑。他个头矮小,笑得腼腆,生得的确不甚起眼,十音却觉得有几分眼熟:“他可能去过我家。”
孟冬又认真打量了一眼那照片:“这人我也眼熟。”
“顾文宇和你父母也有交往吧?”
孟冬摇头说不是。是前两年,他在为布鲁塞尔乐器博物馆录制古弦乐器音频展样期间,认识了前去参展的国内的江南制琴大师顾天成。
“我刚刚在看琴弓,就一直在想顾天成。”
这么一联系,从身材到长相,这个顾文宇和那位顾老先生竟有几分相像,也是小个子,从眉眼上看也许是亲戚。
顾天成其实是制弓师出身,制琴部分是他声名在外之后,才纳入工作室的,并非他自己的作品,也不以此取胜。
大师当时送给孟冬一根他亲自出品的新弓。那根弓的弓杆握把处,较普通的弓略粗。孟冬顺嘴请教过他原理,顾大师从缠丝比例和平衡度上给他分析了一番。
又说他也是偶然得的启发。十多年前他修一柄琴弓时,遇到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当时主顾要求将尾库与弓杆相接处的滑槽开长。
滑槽是用于调节弓毛的,将它开长的意义又何在?
孟冬认为这个要求十分古怪,顾天成也并不明白主顾用意。但他照做了,完工之后调整缠丝比例,因内部多镂空了一小部分滑槽,故而外部会需要多缠一层,他最终发现,这种缠法竟使得演奏者的使用感更佳,因而就此改进制法,沿用了十来年。
其实孟冬一开始求教,正因为他自己的弓同是这个结构,这样的使用感仿佛是略好些,他长久以来一直好奇原因,并不得其解。
不过他向来话少,象牙弓当时正好又是送在俄罗斯换弓毛,既不可能展示给顾天成看,也没有向他提及。
说起来,十音妈妈把弓送给孟冬那天,说的话颇古怪。
十音当日已经开始准备转系考试,他正计划秋天求婚,一切都上了正轨,顺风顺水。他收下妈妈郑重赠予的琴弓,觉得重任在肩,更应该说几句什么。
妈妈却不允他表态,只说要他收好,任何人问起,都别说是她送的就行。连加加都别告诉。
“孟冬,这不是什么极品好弓,但请答应我,要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就算有一天真的弃之不用了,也千万不要转手他人。只要是你亲手,就……随意处置吧。”
妈妈欲言又止,像是有很多想说、又没说出口的话。
弓是好弓,孟冬当时以为,十音的妈妈明在论弓,暗指加加。
他虽表面应着,心头却略感不适。加加不是物品,她是那样拼尽全力地在生活,如果得知妈妈用这种态度将她托付,大概会非常伤心。这简直不像她妈妈会说的话,他当然不打算告诉她。
再说怎么可能有那么一天?只要她不弃他而去。
随意处置的意思,原来是指,有朝一日让他亲手破开那层层护皮和卷线,获取这个秘密?
“电脑卡槽里有读卡器。”云海提示。
秘密刚才就躺在孟冬手心里,这个在他眼皮底下住了八年的秘密,现在被送进电脑了。
屏幕上出现的,是十音爸爸的脸。
“孟冬、加加。”视频里的老爸还年轻,笑容明朗,不是十音梦里那个、已显老态的爸爸,“久违了。”
有人在敲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云海:不怎么想活,这两人很烦,完全不避着我。接下来又要我出马了,你们看着
第77章 人海微澜 十八
三人都不说话,十音迅速调低音量。
电脑音量本来并不高,老爸的声音由弱至无,仿佛是老友叙旧:“加加,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的那个玩具盒么……”声音消失了。
玩具盒?十音不及再想,顺手去合电脑,显示屏那抹幽蓝光亮被囚在了合拢的缝隙间,慢慢黯下去。
十音的心有些抽痛,仿佛关在里边的不是视频,而是老爸。
刚才三人一直在关注琴弓和视频,画面中人还是老爸,十音根本就没留意屋外动静,这一刻内外皆陷入死寂,她屏声静气,听得见屋外的呼吸声了。
十音比划一根手指,云海点了点头,一个人。
如果是酒店服务生,应该会试图开口,要是没有要事,对方会转身离开。不是服务生。
静音地毯上有轻微的动静,屋外的人挪动了几步,脚步远了。但那脚步很快就踱了回来,敲门声再起。
每一秒都被无限放大,从短暂呈现的落足特征显示,这人身量颇高;但分辨此人的心跳和呼吸,却又显得较弱,并非那种强健有力的年轻人。
十音左手拇指勾起,对着云海左右微晃,随手取出存储卡,拾掇起散乱的琴弓配件、便笺。
云海即刻会意,他熟练地同时燃起三支烟,一边将自己的头发揉得凌乱,自领口一路向下解开四颗……
骤然洞开的门,被云海往一侧的墙上重重一踢,堪堪又朝这边合来。
云海一臂撑住了门的去向,吊儿郎当倚在门边,夹烟的手中还晃荡着半瓶威士忌。
“死命敲门找谁?”
酒气汹涌,白色烟雾争先恐后钻出云海口腔,照着来人脸上喷去。
门晃过那刻十音辨认清楚了,门前站着的,果然是比两月前更骨瘦形销的杜源。
她刚才给云海比的手势,正是在告诉他:她初判这人是boss,还不确认。
按吴狄那边提供的信息,杜源当晚应该就在南照,他可能是用障眼法避开监控,人已到沧东。专案组目前派了两个组分别监控杜源和刚入境南照不久的柯语微,却在盯人上出了纰漏。
十音和云海现在只能依靠反应来补救了。
“我找孟冬。”
杜源显然在克制嫌恶,他挥开眼前的浓白烟雾,那烟很快从他身边拂过,袅袅弥散进了走廊。
“姓梁的你过来,”云海并不回身,眼神空洞,定定盯着杜源,他瞬间打了个酒嗝,使得酒气混着烟气直冲杜源鼻腔,“告诉这老头这会儿你他妈有没有空接待。”
孟冬没有走动,也没应答。
云海将跟前杵着的人提近了端详一瞬,随后似是举重若轻,不经意地那么一搡,杜源向后一个趔趄,好容易站稳,云海又将那半瓶酒咕咚猛灌一气,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唇角挂下来,混杂的酒气烟气再次喷向杜源,“没想到你姓梁的是个怂包,请这么个干瘪老头来救命?这人他妈谁啊?你爹?煞白的脸,面倒挺嫩,照着僵尸整的?”
“云队长,嘴巴请放干净点。”杜源在说话。
他认得云海,语气仍在竭力维持礼节。
“老子在捉奸,”云海将烟送往唇边一叼,揪着杜源后领,那烟几乎要往杜源脸上戳去,杜源不卑不亢,脑袋向后仰,云海没让烟头真触着他,他松开他,只任那一口白雾冲着对方死命喷,他半咬着烟嘶吼,“所以你觉得谁他妈才不干净,是姓梁的怂货,还是老子?人不在家马子被人上了,我就问换你想不想杀人!想活命就滚!”
缭绕的白雾像是狰狞的幽灵,扑向走廊半空,凝成一团,久久停在那里。
楼层中乍有客人拧开房门,钻出脑袋察看架势。
云海伸了头,梗着脖子冲着那人吼:“想管闲事你他妈报警啊!”
那脑袋旋即缩了回去。
半掩半开的门中,依稀可见领口敞乱的孟冬,披头散发的十音。杜源声音镇定,犹在探问:“孟冬,需不需要帮忙?”
“不了,谢谢。”孟冬在整理衣领,沉声回了句。
“老僵尸,你也可以报警,”云海乖戾地冷笑着注视杜源,压着嗓子一字一顿,“老子就是警,老子的老子也是,我倒看看谁他妈敢接!”
他将房门死命一摔,但力气过大,那门反被惯性弹开,恰恰好好留了道宽缝。
十音寒声在问:“你这算什么?当着外人说出来有劲?你要我做的,我哪一桩不是顺了你的意?”
“哐镗!”酒瓶砸在墙面上,碎裂声极刺耳,剩酒哗啦啦啦淋了一地。
酒香四溢,空气中涌满了麦芽气息,争相挤出门缝去。
“原来你还要脸?”
十音忿忿然地:“云海你闹够了就适可而止。”
云海狠狠啐了一口,破锣嗓子大骂:“要脸你前脚和老子吃完饭后脚来找相好的幽会,一刻不能等?这半年老子在外费劲巴拉弄钱不是为了你?”
十音冷冷地笑:“为了谁你心里清楚。”
“音音,你这就没劲了,我看你巴不得老子早点进去,好和情夫双宿双飞!你不想想老子进去你有什么好果子!你敢不敢大大方方告诉姓梁的,你都替老子做过哪些勾当?”
“你滚。”
云海将手机递给十音,示意她发消息给外情。
“让老子滚?这是姓梁的地盘?告诉你这地方姓念章!你以为天底下就他拉的琴是音乐?老子又不是不会拉琴!这姓梁的手,分分钟我剁给你看!”
十音边打字,边颤声在说:“随你怎么中伤我,你要敢伤他……”
“操,当着我你心疼这王八蛋?”
十音边按字边说:“你先回去。”
“你不走?那行,老子成全你!”
云海骂骂咧咧,拎着那半只酒瓶走入浴室,对着镜子将那锋利豁口就着自己的额头一拍……
半只破酒瓶被他随手甩进洗脸池内,半个瓶子砸得稀烂,碎玻璃飞溅,声响比刚才入耳的锤墙声更尖利。
云海走出来,十音只见满目的血红,眼看淋漓的血顺着他的脑门流入眼睛、鼻腔,再顺着眼角继续流。
孟冬眉峰紧敛,抽了纸巾给他,被云海一个眼神制止,手上示意没事,随意用袖子抹了。糊了一脸血的人打了个踉跄,大步迈向房门,打开回身,声音像被砂皮打磨过的,目光狠厉得能吃人:“音音,我再问一遍,你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