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里,你用了句名人名言,你说鲁迅先生说过:我扑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们扑在面包上。”陈老师发出灵魂拷问,“徐晚星,我问你,这话是鲁迅说的吗?”
徐晚星:“……好像是?”
“好像是?”陈老师皱眉头,“这是高尔基说的。”
徐晚星顿了顿:“可能他俩想一块儿去了?”
陈老师:“?”
她扶了扶眼镜:“行,那你告诉我,你在哪本书上看到鲁迅也说了这句话?”
徐晚星信誓旦旦:“也没哪本书上写了鲁迅没说这句话啊……”
“……”
陈老师:“你给我站后面去听讲!”
徐晚星习以为常,起立,拿着卷子原地转身,心里悲叹双语老师就是这么没有幽默感。
然而转身的瞬间,一不留神对上了乔野的目光。全班都在哈哈大笑,唯独他的面上丝毫没有笑意,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个失败的笑话。
她心下一顿,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站在教室最后方,徐晚星瞪着那个冷若冰霜的后脑勺,心想,就你最了不起。
全国物理大赛是吧?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是吧?那不是因为她懒得参加吗!要是她参加了,有这厮什么事儿啊?!
徐晚星感到一阵空前的烦躁。
对大多数人来说,一周之中最讨人厌的日子莫过于星期一,但对于徐晚星来说,绝对是星期三。就像今天,数理化课程都集中在上午,下午居然是两节英语、两节语文,简直要了她的命。
晚自习时,别人都在写作业,徐晚星奄奄一息地趴了半小时,抬头问同桌:“英语报纸写完了没?”
辛意点头:“差不多了,改错题还要再读一遍。”
徐晚星也不跟她客气,勾勾手指:“借我五分钟。”
辛意迟疑片刻:“这学期也要继续抄啊?”
“抄啊,干嘛不抄?”徐晚星打了个呵欠,从她桌上拿走了报纸,开始飞快复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我认认真真看英语,脑袋都要爆炸了。”
“可是这都高二了,你一直这样,高考怎么办?”辛意有些着急,“你理科随便学学都那么好,双语稍微下点功夫,应该也会进步很快的。”
徐晚星冲她懒洋洋地笑:“那就高三再来下点功夫呗。”
说着,伸手揉揉辛意白净秀气的小脸:“好了好了,一天到晚瞎几把忧国忧民,有这功夫多操心操心自己,你那垃圾老爸——”
话说到一半,看着辛意黯淡下去的双眼,徐晚星收了声,开始转而说些有的没的。
后座的乔野在写物理最后一道大题,瞥了一眼抄作业姿态异常娴熟的前桌,眼里划过一抹不耐。
聒噪。
他眉头紧蹙,又尝试着写了几步,最后还是没能抵抗住噪音攻势,即便徐晚星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他没法专心解题。
几分钟后,乔野站起身来:“陈老师,我去趟洗手间。”
他从书包里拿了样东西,握在手心,得到老师的首肯后,从后门步出教室。
徐晚星回头看了眼,恰好注意到他拢在手心的东西。少年手指修长,将那东西藏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抹暗红,看样子仿佛是个盒子。
什么玩意儿?
她没放在心上。
只是晚自习前没吃东西,肚子饿得不行,她抄完作业后,也借口上厕所,打算去小卖部买只面包填肚子。
途经走廊尽头,不偏不倚撞见正从男厕所里出来的后桌。再看见她的瞬间,少年下意识把手揣进裤兜里,那抹暗红色就此消失。
徐晚星扯了扯嘴皮子:“巧啊。”
乔野看她一眼,也没说话,掏出一只小铁盒,往嘴里送了颗薄荷糖,径直往教室走。擦肩而过时,有淡淡的薄荷味道飘进徐晚星的鼻子里。
她走了几步,霍地回头。
那薄荷味里还夹着若有似无的别的味道。自小在茶馆里看人打麻将的她,对这气味真是再熟悉不过。
正值黄昏,招摇撞市一整日的太阳终于偃旗息鼓,躲进厚重的云层里。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有风拂过,送来将近未尽的零星烟味。
徐晚星在楼道边上站了片刻,嘴角勾了勾。
她知道那抹暗红是什么玩意儿了。看不出啊,这优秀转学生还有两幅面孔呢。
仿佛抓住了他的小辫子,她吹了声口哨,翻了个白眼。一个打麻将,一个抽烟,谁瞧不起谁啊?不都违反校规校纪嘛。
第四章
晚自习结束时,夜幕已至。
教室里的人仔仔细细收拾着书包,唯独徐晚星蔫了一整天,这会儿倒成了炮仗,拎起书包就风风火火往外跑。
她没回家,径直往茶馆跑。这个点,徐义生已经开始摆摊卖抄手了。
蓉城是出了名的慢节奏城市,每到夜里,街边的灯火次第亮起,小摊小贩也推车出来做生意。烧烤,夜啤,烤鱼,干锅,夏天有蜀地独有的冰粉凉虾,冬日是热气腾腾的冒菜、串串。
徐义生一年四季都卖抄手,白天在家准备食材,下午五点推着小车来到茶馆一条街摆摊。
四川人热爱麻将,这条街上茶馆不少,于是小吃摊子应运而生。
他卖了大半辈子的抄手,靠这门手艺糊口,养活了徐晚星。
八点半,徐晚星准时抵达茶馆街,把书包往三轮车顶一扔,撸袖子上阵。
“回来了?”徐义生百忙之中扭头看了一眼。
“回来了。这是送哪的?”
徐义生雷厉风行往她手里递了只托盘,上面放了四只大碗,统统装着刚出锅的抄手,“老麻红汤,2号包间黄老板。中麻红汤,5号包间最胖那大哥。酸辣汤,大厅里头穿红衣服的大姐。清汤也送大厅,大胡子点的,你认识。”
徐晚星点头,稳稳接过托盘,转身朝人声鼎沸的茶馆里快步走去。
兴旺茶馆,很俗气的名字,但麻将这东西都讲究那么一点玄学,这名字很讨人喜欢。
她轻车熟路踏进大厅,跟柜台后的老板娘打了个招呼,然后准确无误把抄手一一送到客人手里。哪怕徐义生只讲了一遍,语速还飞快,她也记得分毫不差。
这个夜晚和往常一样,徐义生在三轮车前大汗淋漓,徐晚星就摊前摊后忙活着。
大概九点过的样子,徐义生看了眼手表,哎哟一声:“该收摊了!”
徐晚星不解:“这才几点,怎么就收摊了?”
徐义生也不解释,手脚麻利地把东西往车里一收,拉着女儿上了三轮车。
茶馆老板娘隔着柜台喊:“哎,老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打烊了?”
“我们那儿来了新街坊,我带晚星去打个招呼,拜访一下。”徐义生也大着嗓门儿回话。
徐晚星诧异地抬起头来:“新街坊?什么新街坊?”
“到了你就知道了。”
徐义生口风紧,任凭徐晚星如何打探,就是撬不开他的嘴。
十来分钟后,三轮车停在巷子口。
打从徐晚星记事起,她就和父亲住在这条名为清花巷的巷子里。巷子一头宽,一头窄,宽的地方房屋也宽敞,窄的地方亦然。因此,同一条巷子里的居住条件也大相径庭。
徐义生停在窄的这一头,拉开陈旧的卷帘门,父女俩一个在前拉,一个在后推,把车挪进了家门。
他从车里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食品袋:“走吧。”
谜底在几分钟后揭晓。
父女俩停在清花巷最宽处,爬满杏色蔷薇的庭院里伫立着一座两层高的小楼。前些年户主搬走了,一直空着,如今终于等来了新主人。
敲门前,徐义生凶狠地嘱咐她:“一会儿给我老实点,怎么乖巧怎么来。”
徐晚星:“……”
这架势,难不成是国家领导人搬来清花巷了?
来开门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从气质到穿着都颇为不俗,得知是街坊邻居来打招呼,赶忙请人进门坐。
徐晚星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谨遵父亲指示,收起了嚣张跋扈的一面,叔叔阿姨叫得很乖巧。
“我叫徐义生,就在巷子尾住,这是我女儿徐晚星。”徐义生还递上了从车里拎来的食品袋,谦虚地说,“我是卖抄手的,这是自家做的,干净,味道应该也还行,毕竟也卖了二十来年了。”
父女俩应邀在客厅坐了下来,宽敞的两层小楼窗明几净,装潢雅致,不见一丝富贵气,却处处透着主人良好的审美。
四处张望了片刻,徐晚星的脑子里咔哒一下,有根弦绷紧了。她侧头震惊地望着徐义生,一脸不可置信。
看不出来啊,他们家老徐当了二十七年抄手独行侠,清高又清贫,今天竟然要贪慕富贵攀高枝了!?
真是士别半天,刮目相看。
徐晚星仔仔细细抠了抠并不存在的眼屎。
夫妻俩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了一番。男人叫乔慕成,女人叫孙映岚。
“我是搞地质研究的,平常就挖挖土,风里来雨里去。因为工作调动,上星期刚从北京回蓉城。”乔慕成很随和,笑容满面地说,“我太太是蓉城人,就在清花巷附近长大,所以这次回来也特意把家安在了这里。”
三个大人果真像是国家元首会晤,进行着亲切又客气的交谈,只有徐晚星如坐针毡。
她表面岿然不动,笑容可亲,内心却在疯狂揣测老徐的意图。
好在徐义生不善言辞,简单的一番交谈后,很快坐不住了,咳嗽两声,进入正题:“我听隔壁老李说,你们家还有个儿子,和我们晚星一样在读高二,成绩可不得了。”
“哪里就不得了了?那是大家吹捧他。”孙映岚已过四十,依然很有风韵,“巧得很,你们来之前,小野才刚骑车出门买文具用品了。”
她看了看墙上的欧式挂钟:“看时间也快回来了。”
乔慕成的目光落在徐晚星身上,笑着问:“晚星也高二了?在哪里上学啊,一中还是六中?”
离清花巷最近的两所中学就是一中和六中。
徐晚星老老实实回答:“六中。”
“哟,小野也在六中,今天刚办完转学手续,第一天上学呢。”乔慕成有些惊喜,又问,“你在哪个班啊?”
徐晚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她回头看了看身旁岿然不动的老徐同志,仔细审视后得出结论:他对于她和这位叫小野的同校一点也不吃惊。
所以,老徐是冲着这家儿子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