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忧不明白,觉得自己不过一介无名小卒,实在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她也讨厌被试探,被牵制,被当成猎物,踏过一个又一个陷阱,落进猎人的天罗地网。
然而。
路守纪没有给她答案,也不看她,慢条斯理地品起香茗。
咚——咚——咚——
沙发背后的落地古董钟报时敲响,钟摆摆荡间,钟声悠长厚重。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来到九点。
路守纪拿起遥控器,欲打开侧面墙上的巨幅背投,饶有兴致地道:“拍卖会开始了,想必一定很精彩,小丫头陪我一起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和动物标本相关的细节,大多是我瞎掰的,不可信。
第74章 第七十四朵花(二更)
路守纪拿起遥控器,欲打开侧面墙上的巨幅背投,饶有兴致地道:“拍卖会开始了,想必一定很精彩,一起看看吧。”
“请等一等。”徐百忧阻止他,“路老,请问我师傅金怀良在哪里?”
“怀良这个人啊,还是太容易心软……”
路守纪似无奈叹出一声,幽幽盯向徐百忧的眼睛,对她说,“你是他当初向我大力举荐的人。你我终于要见面了,他又突然改变主意,给你通风报信。不应该啊,不应该,我做事向来最忌反复无常。”
徐百忧沉默与之对视,不自觉地捏紧双拳。
“怕了吗,小丫头?”路守纪缓缓笑了一下。
“怕。”面对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她不能不怕。
“现在轮到我来问你几个问题。”
自己千挑万选选中的人,路守纪欣赏她的坦率,不吝惜地又笑了笑,像极慈祥温厚的长者。
话音刚落,中年管家再度出现,躬身附在他耳边细细低语。
路守纪神色未变,略一颔首道句知道了,重新温情丛丛地看回徐百忧,“小丫头,赶时间?”
“不赶。”徐百忧有些莫名,“路老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让我想想,我要问你什么。”路守纪偏过头回想着,自言自语地喃喃一句,“人老了,思维赶不上你们年轻……”口气却像一点不服老,慨叹尾音斩断的快,路守纪沉声问,“你早猜到我布的局与怀良有关,为什么不找他当面对质?”
徐百忧直言不讳,“不想师傅为难。”
“为什么?就因为他教会你一身手艺?”路守纪神情淡漠,训诫一般严厉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丫头,你的善良未免太廉价了。”
“善良需要理由吗?”徐百忧还击一句。
“没有理由的善良叫‘愚善’。”
路守纪话锋犀利,蓦地一笑又变得面容温和,“不过,我很欣赏你的知恩图报。放心,我已经派人送你师傅回家。你跟你师傅学手艺就好,千万不要学他做人。喜欢背思想包袱的人通常都是自寻烦恼。”
徐百忧不想和他讨论师傅的人品,瞥去沙发边几上的仿古座机,“路老,我能不能给我师傅打个电话?”
路守纪无动于衷,“怎么,不相信我路某人?”
徐百忧沉稳道:“路老,你我之间并不存在信任。”
路守纪先是一顿,而后洪亮大笑,拄着手杖站起身,走向背投。
徐百忧移步过去,立即拨通金怀良的手机,“师傅,您到家了吗?”
“在,在。百忧,是师傅对不起你。”那边金怀良声音因急切而颤抖,艰难吞咽一下,仍旧慌张又无措,“你怎么样,路老没有为难你吧?”
“我很好。”身后骤然响起高亢人声,徐百忧加快语速,“师傅,我先挂了。”
放下听筒,徐百忧循声望去。
背投已经被路守纪打开,正实况转播在酒庄举行的拍卖会。
此时的拍品恰巧是徐百忧参与制作的秃鹫。竞拍价已经高达七位数,远远超出标本本身的价值。而且席间仍有人不断举手示意,竞价连连攀升。不过两三回合,价格又飙升了十几万。
金钱对那些竞拍者来说,似乎已经变成了彰显慈善之心的工具。
又或许只为享受一掷千金带来的快感。
徐百忧目不转睛盯着背投,飞快扫视竞拍席,忽的眸光一凛。
尚且来不及细看,画面就突然中断,只剩一块空白幕布。
一切的主动权都掌握在路守纪手中,他只会让她看到,他想让她看到的内容。
重新坐回沙发中央,路守纪像老师检查学生作业一般,直接发问:“认识刚才参与竞拍的几个人吗?”
有男有女,都很陌生,徐百忧摇头,“不认识。”
“不妨猜一猜。”路守纪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如果拍卖官不介绍,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件秃鹫标本。当然,他们也不关心自己在竞拍什么。就算拍卖的是头猪,是头羊,竞拍价同样只高不低。”
明明他是此次拍卖会的主办人,字里行间却透着不加掩饰的批判与嘲讽。
就好像他的目的,只不过是为那些无知而愚昧的宾客们,提供一个华丽舞台,看他们竞相卖力演绎一场疯狂且昂贵的滑稽秀。
徐百忧猜不透。
她能时刻保持冷静已经实属不易,路守纪仍不断故弄玄虚。打机锋一般抛出各种问题,故意刁难,只为击垮她的心理防线。
一场没有硝烟的攻防战,徐百忧占尽劣势,反倒激发出她的斗志,她不想输。
静立边几旁,徐百忧闭上双眼,屏息聚神,大脑如机器全速运转。
她对儋城名流所知甚少,对路守纪也近乎陌生,仅有的有限认知全部来自胡云旗……
思绪一停,就如同瞬间抓住无数在脑海里纷飞纸片的其中一片,徐百忧猛地睁开眼睛。
“他们都姓周?”她问。
“不错。”路守纪点头称赞,“目的呢?”
徐百忧脱口便道:“讨好您,谁能获得您的支持,谁就可以在家产争夺中占据有利形势。”
“依据呢?”路守纪又问。
徐百忧记得胡云旗说过的每一个字,再结合刚才厮杀激烈的竞拍场面,“您是周家的大恩人,您的意见举足轻重,甚至可以左右周家老太太最后的决定。老太太现在病重,神志时清醒时糊涂,他们只能想方设法讨好您。”
路守纪老谋深算,徐百忧相信他今晚的所有安排皆非随意而为,应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她还没能参透。
所以,一番话她有意放慢语速,给自己足够的时间,留神观察路守纪的反应。
很快,就有了收获。
当提及周家老太太时,路守纪眼底划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柔情。以前的徐百忧也许难以揣测,但现在的她有过亲身体会,可以很肯定地做出判断,那是专属于情侣间的“柔情”。
路守纪独身至今,难道是对周家老太太用情太深,所以曾经沧海难为水?
表面上仍是平静从容,徐百忧在心里暗暗想。
稍作停顿,她投石问路,改口纠正道:“我的表述可能不够严谨。我朋友说周家老太太出院了,也许她的病情已经大有好转。”
路守纪似乎看穿了年轻小辈的试探,一语不发,只将历经淬炼的锐利目光探究地投向徐百忧。
许久,他重重撴一下手杖,发出一声闷响,“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生儿育女,不用看他们为争夺我的遗产明争暗斗,丑态毕露。”
徐百忧听懂了他的警告。
“丫头,过来坐。”路守纪用手杖指了指他对面的单人沙发,“我老了,精力有限,我们也该进入正题了。”
她就坐了回去。
“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路守纪问。
徐百忧:“不信。”
“很好,我也不信。”
路守纪偏过视线,眼睑半阖,似陷入纷纭往事里,缓缓沉沉开口,“小时候家里穷,赤贫,长到七八岁还没穿过鞋。家里三兄弟只有一条完整裤子,谁出去见人就谁穿。天天光着腚,从来不知羞,只有天冷了才会往破棉被里钻。三兄弟里数我读书最狠,想着知识改变命运,成了村里第一个考进儋城的高中生。读到高二,响应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边疆的名额有严格控制,我因为写了一封甘为边疆建设抛头颅洒热血的请愿书,得到一个宝贵名额,去了西藏军区生产建设师八一农场。那段历史,你们年轻人应该很陌生吧?”
徐百忧点点头。
那是段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历史,她对它仅有的认知,全部来自于历史课本中语焉不详的描述。
“后来我常想,我应该感谢那段历史,如果没有发生,我这个光屁股长大的穷小子,可能永远也不可能认识心兰。”
提起这个名字,路守纪动了情,眼睛里泛起一层柔软而惝恍的雾影,“文心兰,也就是你口中的周家老太太。她比我晚一年来农场,15岁的干部子女,说起话来细声细语,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所有的男青年都争着和她分到一组,帮她拉工分。我也不例外,但我太憨太内向,不敢抢,也抢不过别人。那时候的日子真的太苦了,苦到每天能看她一眼,我就能快活一天。要是哪天她无意中对我笑……”
像是料定年轻人无法理解旧时代筚路蓝缕的爱情,路守纪戛然而止,摆着手连连道着“你不懂”,就草草做结收了尾。
徐百忧安静不语,只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周家老太太的名字。
文心兰。
“我还是跟你讲讲,我为什么会热衷于收藏动物标本吧。”
路守纪说完这句话许是累了,双手擎着手杖,低垂下苍苍白发,睡着似的一动不动。
久久。
是倏而间抬起的脸,眼睛一瞬便聚拢矍铄光芒,不混不浊。
他对徐百忧说:那是1969年的冬至前夕……
第75章 第七十五朵花(三更)
那是1969年的冬至前夕。
路守纪已经想不起从谁口中得知,文心兰过冬至想吃饺子,肉馅的。
肉啊,那时候可比黄金还稀罕。
单相思的路守纪不知哪来的胆子,大半夜冒着雪偷偷跑出农场。他想去谷地碰碰运气,能不能捡到一只半只藏民猎户陷阱里的动物。
可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一夜没有收获。
天刚泛出点亮时,一只毛茸茸的活物突然从路守纪脚边窜过,他想也不想便扑了上去。和那只活物一前一后,掉进猎户新布置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