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亭仰起头。
卿梅看着少女妆后的脸,一时呆住。
宋初亭的容貌从来盲校第一天就是出了名的,但是妆后的她,实在太过惊艳美丽—— 面孔精致娇嫩,鼻梁高挺,琥珀色的眼瞳清澈温柔,肌肤雪白。
穿着白纱裙,像是欧洲街头橱窗里的洋娃娃,又像是老电影的文艺画报。
“初亭,你爸妈是不是有一个是外国人啊?”这个问题,卿梅早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听到“爸妈”,宋初亭一顿,“不是,我姥姥是,她是白俄人。”
“哦,这样啊。”卿梅笑道。
“我说呢,难怪。”
两人随便聊了一会,有人突然叫走了卿梅老师,“我去一下啊,你别乱动。”
“嗯嗯。”宋初亭也不知道什么事儿,继续想旋律。
只是没想到卿梅这一去,许久都没回来。
很快第一个节目开始了,这次演出是省内极重视的慈善演出,表演有各市残疾人表演团,或者特殊学校学生,听说观众都是各地官员、名人等等,主持人也非常专业。
音乐一响,宋初亭有些紧张了,刚才水喝得有点多,想去下卫生间,可是卿梅仍没有回来。
宋初亭打电话也没人接,又等了会,不得不求助旁边一个女孩。
“哎呀,我们要上场了,就在后台门口右拐,一直走到头就是,要不你自己去吧。我腿不太方便。”
“噢——”宋初亭不知道,歉意说:“不好意思,谢谢。”
她刚才其实也记下了,但是怕出问题。听见旁边脚步声匆匆,时间紧张,她拄着盲杖自己从后台出去。
应该就是这里了…
宋初亭顺利推开后台大门,判断着方向。
没走几步,有个人突然撞了她一下,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宋初亭被这么一撞,有些转方向了。
她试探着往前走几步,好像也不太对,盲杖点到墙,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拿出手机,卿梅还是没接。
她很想找个人问问。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像在上楼梯——
“下次要是再迟到,你就不用来了。”
“对不起啊,老大,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堵车…大队长他没说什么吧?”
“没。”
“这是后门吗?怎么进啊?”
宋初亭很快辨认出两个声音是谁,想到她上次的拒绝失约,心里莫名一紧,不自禁用手理了理头发。
他们好像在上楼梯,咚咚咚的,紧接着,脚步声在她身侧停止了。
“宋小姐?”
男人声音低淡,带些诧异,宋初亭仔细听了下,语气寻常,好像并没有为上次的事生气。
“小妹妹?!”刘文哇了一声,“差点没认出来,你今天是要表演节目吗?好漂亮!”
“谢谢。”
刘文激动说:“不用谢,我们队里发的票,一起跟过来看的,一会加油啊!!”
宋初亭点点头,她握着盲杖,刚想要出声求助,一侧的江慎也刚好开口: “迷路了,想去哪?”
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低下头,轻声:“卫生间。”
“就在前面。”
江慎抓住她肩膀,将小姑娘换了个方向,“走三步就是女厕门口。”
“谢谢。”宋初亭来过卫生间,也记住里面构造,只要找到门口就好了。
“不要一个人乱走,找个人陪你,这边就是楼梯,不危险吗?” 男人声音低低沉沉的,透出斥责,细听下,还有一丝担心。
宋初亭倒没有听出关心来,只觉得他突然很凶,缩了下肩膀,“哦。”
“…对不起叔叔。”
“谢谢。”
*
“初亭,初亭——”
宋初亭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江慎和刘文已经不在了,只听见卿梅的声音,“我的大小姐,你去哪了?这都快上场了。”
“我就上个卫生间。你刚才去哪啦?”
“就是主持人,哎呀,来不及了,等会你就知道了。对啦,一会你表演完先别急着下台。”
“为什么?”
“快快快,来快补下妆。”卿梅没多说,将她一把拉回去。宋初亭走前仔细倾听,他们估计知道有人找自己,彻底离开了。
她只好回去补妆,急匆匆上台。
宋初亭感觉到刺眼的舞台灯光落在自己头顶,微微发烫,那一刻,她想到台下的观众一定都在看向自己。也包括…他。
不知道怎的,她愈发感到紧张,身体极轻微颤抖。
但是她仍按照彩排时分那样,一手拎裙摆,优雅来到台前,微微欠身。旋即走到钢琴边,拉开琴凳,坐下,然后将双手搭在琴键上。
宋初亭轻吐一口气。
随之第一个音符缓缓从指间流淌,琴声温和,优美,熟悉。她身体前倾,慢慢投入,半点不紧张了。
降E大调夜曲op9.no2是肖邦夜曲中最脍炙人口的一曲。也是宋初亭现在最喜欢的一首。
温柔,冲淡,平和,就好像在寂静的夜色下慢慢抚琴,月光温柔,静静地,有一点幽思。
宋初亭无法弹悲伤的曲子,会想到父亲;轻快热闹的曲子无法代入,只有这一首如同温柔的手,慢慢地,抚平了她心上的褶皱,心里宁静。
她弹得很用心,因为喜欢,也格外入情。
舞台下面。
江慎静静听着。他不懂什么音乐,不过这个旋律曾在哪里听过,颇有几分熟悉,只是此刻,三角钢琴琴音纯粹,舞台灯光旖旎变幻,更显得琴声动人,幽澜宁静中一点深思,无比沉醉。
“弹得好好啊。”
身侧的刘文轻声说出他的心里话。
江慎是真的听呆了,倚靠着椅背,稍回神,发现大家脸上也都有沉醉之色。
“怎么会弹得那么好啊,她不是看不见吗?”刘文又叹一句。
一曲终结,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江慎也跟着鼓起掌来。小姑娘从钢琴前起身,再次走到台前鞠躬。
江慎抬眸望去。
舞台白光撒落,少女亭亭玉立。
这好像是第一次,他没再像看个小孩子一样看她。
十七八岁的少女,穿着简单洁净的白色纱裙,斜肩,露出单薄伶仃的肩膀,浓密微卷的长发散在腰间,带有白俄混血气息的小脸上挂着礼貌微笑。
只是在往下走时,因为看不见,而稍稍有些紧张,头不自觉垂下。
不知怎的,江慎看见这一幕,心底颇不是滋味。
——先别急着下台。
那头,宋初亭刚要下台,突然想起卿梅老师的话,她略有些懵,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传来,一只细腻的手搀扶住了她。
紧接着,主持人富有感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宋初亭,再有一个月就十八岁的她,四个月前因一场不幸的车祸,夺走了她的光明。”
宋初亭一怔,不知道还有这个环节。
钢琴声恰到好处响起,不是她演奏的,而是背景音乐,慢慢的,缓缓的,有着若有似无的忧伤。
“从小梦想着成为钢琴家的她,被命运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哭泣,她悲伤,她挣扎,她无可奈何。”主持人煽情道:“但是坚强的小初亭并没有被命运打倒,她战胜命运,坚持自我,身体的残缺也无法阻止她追梦的脚步——”
听到这里,宋初亭的脸“唰”得热了。
“身体残缺”几个字被当众提及,如同针一般,狠狠刺进她的心。
“现在,让我们欢迎宋初亭的老师——琴市盲校的卿梅老师,为我们讲一讲可怜盲少女,宋初亭的追梦故事。”
宋初亭攥紧裙摆,好像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她脸色涨红,想逃下舞台,想离开这里,可是主持人紧紧地挽着她,动弹不得。
身后又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卿梅老师熟悉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
“宋初亭是我带过的、最让我感动一个孩子,初亭失明后曾一度陷入痛苦,非常煎熬,经常会哭泣;但是对于音乐,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每天都练十多个小时的钢琴…”
卿梅说到这里,语气略带哭腔,
“我知道她是在同命运说不,要扼住命运的喉咙…她通过自身的努力,抗争不幸的命运,回报社会,回报大家!”
随之卿梅老师每说一句话,宋初亭的脸色便惨白一分,嘴唇颤抖着。
“初亭,你真的很伟大!”卿梅突然转过身,抱紧了她,好像有几滴温热的泪水顺着她脖颈滚下。
剩下的话,宋初亭有些听不清楚,她全身僵硬,感到羞辱,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她?
她不就很正常地弹了一首钢琴曲么?
怎么还“命运”“不幸”“回报”?
“太感人了。”女主持人声音也哽咽起来,说:“真正的残疾不是身体的残缺,而是心灵的残缺。残缺也可以创造出生命的价值,生命的意义……”
“让我们在此为初亭鼓掌!!”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衰,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