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查到的三位有可能是樊毓彤女士的照片,在您昏迷的时候我们已经都去见过了,似乎都不符合条件。但她们到底是不是,还是要您亲自过目一下。”
是的,赖老先生已经醒了,他们不需要再依靠自己的判断来确定谁是不是了。文乔看了一眼宫徵羽,他自始至终都没看她,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看一眼就会死人一样。
文乔皱皱眉,心里有些烦闷,但他不主动对话,她也不会主动和他说话的。
赖老先生颤抖着手接过宫徵羽递来的照片,第一张是已经去世的樊女士,他看过之后毫无表情,但当看到第二张时,他整个人都焕发了不一样的神采。
文乔仔细看了看,那是第二位樊女士的照片,照片中满头华发的女性姿态优雅地站着,身上穿着精致的墨绿色旗袍,身材婀娜,气质雍容。
她是最像樊女士的那一个,却也是他们得到了不符合身份信息最多的那一个。
她出自工人家庭,曾想过改名字,但没有改,父母也没有很早去世,这一切的一切都与赖老先生说的那位大小姐不同。
可看赖老先生的表情和眼神,文乔就知道第三位的照片已经不需要看了。
“……是她。”赖老先生声音都哽咽了,“你们,你们是怎么找到她的?她在哪?好不好?她一定很好,看她的照片依然这么年轻美丽,她这些一定过得很好很好……”他表情晦暗地垂着头,喃喃自语道,“看见她这样我也该知足了,离开我,她的确过了更好的生活……”
文乔一直没说话,不忍打破老先生自我沉浸的情绪,但宫徵羽就没那么仁慈了。
他直言道:“您说是她?但据我们了解,她的很多条件不符合您的描述,尤其是她的出身。”
他将在那位樊女士家中了解到的一切告知了赖老先生,赖老先生听得很认真,在听完之后笃定道:“就是她,那可能是她对外的说词吧,我不会认错她的,即便我老眼昏花,即便我死了,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她的……”
宫徵羽终于回头望向了文乔,文乔侧目与他对视,几秒钟后两人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
“如果您肯定是她,那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宫徵羽说,“您希望在这里还是在其他地方和樊女士见面?或者说,您想不想和她见面?”
文乔觉得这个问题很傻:“赖老先生当然希望见面了。”
她突然的话语让宫徵羽沉默了一下,他过了一会才说:“还是等他自己回答过再说吧。”
文乔皱皱眉,还不待她再开口说什么,就听见赖老先生沙哑地说:“我、我这副样子,怎么配去见她……”他用尽力气摇头,“我不能见她,我只要知道她活得很好,日子很幸福就足够了,我、我不应该去打搅她。”
文乔错愕地站在那:“可您等到今天,努力到今天,不就是为了能再见她一面吗?”
赖老先生不说话,文乔继续问:“如果这次不见她,都不知道你们以后还能不能见面,您这样的身体,难道要留下终身的遗憾吗?”
赖老先生低垂着头,在文乔费解地疑问下,许久才慢慢说:“与其留下此生的遗憾,我也不希望见到她,被她告知,她还恨我,永远不会原谅我,不屑于见到我。我宁可做着她可能会原谅我的美梦,也不想从残忍的现实中醒过来。”
文乔睁大眼睛怔在原地,久久未能言语。
离开医院,一步步走下台阶的时候,文乔依然心事重重。
宫徵羽看了看周围,握紧了手里的车钥匙,脑子里将石阳的劝告过了好几遍,终于还是屏息说道:“你要去哪,天色不早了,我送你。”
早上回了公司,没工作一会就出了康怡和陆觉非的乱子,下午又得知赖老先生醒来匆匆赶过来,现在天色确实不早了。
文乔站在台阶上,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许久才道:“是石阳告诉了我赖老先生醒来的消息。”
宫徵羽微微颦眉,想说什么,但被文乔抢先。
“你也不需要怪他,这没什么,我本就该得到这个消息。”她收回视线直视自己的前夫,“事实上,我还有点问题想问你。”她不等他回应就道,“男人的想法和女人那样不同吗?时隔这么多年,哪怕远远看一眼也是好的,难道就为了怕被拒绝,怕被戳破心里最后的幻想,就宁可留下永远的遗憾吗?”
她拧起眉:“人活一世不到百年,去世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留不下,在这样的短暂的一辈子里,难道不该是哪怕不被原谅,哪怕被拒绝,被厌恶和不屑,也应该看心爱的人一眼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用了半生在赎罪,即便他最开始有错,即便樊女士直到现在还是无法原谅他,可也不该连见面的勇气都没有了吧?至少让樊女士知道毓彤这个项目的存在,知道他为她设计的那些旗袍吧?以前的选择是他自己做的,又何必到了老的时候仍然不敢承担一切后果呢?”
宫徵羽安静地听完她这些话,在她略显激动的询问结束后,斜睨着她问:“你真这样想?”
总觉得他这个问题并不单单指赖老先生这件事。
文乔与宫徵羽对视,几秒钟后淡淡道:“至少在赖老先生这件事上我是这样想的。”她联想到了什么,漠然地说,“至于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不了解的人我无法评判,至于我自己的事,身处于局中,我大约也不能客观评判,所以做不出理智的判断。”
宫徵羽好像笑了一下,但很快就不见了。
他走下最后几级台阶,站在最下面道:“那就做你想做的事。”他朝她伸出手,在落日的余晖下仰望着站在台阶上的文乔说,“我陪你。”
文乔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回到了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
她依然清晰记得他第一次朝她伸出手时她激动澎湃的心情。
她依然清晰记得第一次被他牵住手时的躁动心悸,那时她一直在想,看上去那样高傲冷漠的男人,手上的温度竟然这样炙热。
文乔没有握住宫徵羽伸出的手,她与他擦肩而过,在走出几步远之后,调转方向,朝停车场熟悉的宾利轿车走去。
宫徵羽看见这一幕,收回举着的手,在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车子在深夜才缓缓停在了那栋极具特色的建筑前,门口的保安用对讲机联系了管家,管家出来看见是文乔和宫徵羽感到十分惊讶。
“两位过来了?真是失礼,我没接到樊女士的通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管家客气地说。
文乔直接道:“是我们失礼才对,我们没有跟樊女士取得联系就直接过来了,也不知道樊女士在不在,有没有时间见我们。”
管家意外道:“二位没和夫人联系吗?”
宫徵羽点点头说:“来得匆忙,有些急事,如果今天樊女士已经休息了的话,我们可以明天再过来。”
管家沉吟道:“但天已经黑了,附近最近的酒店车程也要二十几分钟了,还要过环山路。”
宫徵羽斯文有礼道:“是我们不请自来,路不好走也没关系,我们也可以在车上将就一晚。”
管家笑道:“怎么好让你们这样将就,不知二位能不能稍等一下,让我进去问问夫人?”
文乔和宫徵羽自然不会拒绝,两人并肩站在原地等着管家回来,期间都是目视前方,哪也不看,状似在认真等待,其实是担心视线移动会不小心对上,然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彼此。
这样尴尬的局面持续了大约十分钟,管家匆匆赶回来,将他们迎了进去。
文乔在心里舒了口气,庆幸可以见到樊女士,不然的话今晚怕是真的要和宫徵羽一起在车上将就一晚。
不久前才刚见过,再见到樊女士时文乔还是有些感慨。
岁月从不败美人,这话相当正确。
“不知宫先生和宫太太这么晚赶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樊女士端坐在椅子上,温柔可亲地询问道。
文乔看了看宫徵羽,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她转过头,与樊女士对望着,问她:“不知樊女士知不知道一位姓赖的先生。”她缓缓道,“他的全名是赖弘雅,是一位……裁缝。”
想了想,文乔还是没说设计师这个词,相较于这种现代化的称呼,相信不管是樊女士还是赖老先生,都更倾向于裁缝这个称呼。
文乔在说完最后一个字后成功地看见樊女士表情僵硬起来,她本来虚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紧紧抓住了木椅子的扶手,力道之大,让她手背上青筋都凸了起来。
第五十八章
很难说清樊女士的表情有多复杂。
但那些变幻莫测仅仅发生在转瞬之间。
她很快就恢复到了平时从容优雅的姿态,端坐着微笑道:“姓赖的先生我倒是认识几位,但叫赖弘雅的先生我却不知道了。”她扬起明媚的笑脸,“不知宫太太问这个是做什么?”
文乔看了宫徵羽一眼,想了想,坦白道:“因为他是毓彤这个项目的参与者之一,又或者说是因为他的存在才成就了这个项目。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了一本图样,上面全都是数十年来他对旗袍的设计与心得,那是我们整个系列的核心依靠,而毓彤这个项目的名字,也是他心爱的女人的名字。”
话说到这里,等同于把他们今日甚至是之前要求拜访的目的坦白了。
樊女士沉默下来,也不再笑了,她安静地看着来人许久,才缓慢道:“所以呢,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觉得我是那位赖弘雅先生深爱的女人?”
文乔诚恳地点点头:“我知道您或许会否认,甚至会赶我们出去,但我还是得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我相信樊女士也不是那种喜欢兜圈子的人,所以我直话直说。”她语气郑重道,“赖老先生住院了,他快不行了,大约等不到毓彤面世之后找到您。我们拿了您的照片给他辨认,他一眼就认出了您。我们也不是来逼您去见他,因为赖老先生根本不敢见您。”
文乔最后的话让樊女士嘴角嘲弄地勾了起来,她紧紧握着手边的扶手:“不敢见我?”
她没有再否认,这已经一种进步,文乔继续道:“是的,他不敢见您,他说他宁愿活在还有可能会被你原谅的美好幻想中,也不愿意接受残忍的现实。”
樊女士望着文乔:“这么说,他是觉得数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还会恨他,还会不原谅他?”不等文乔回答,樊女士便讥诮道,“那他可太高看自己了,有爱才有恨,没有了任何感情,自然也提不起任何恨意,他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生命垂危的落魄路人罢了。”
在放狠话这方面,文乔还真是不如樊女士。至少宫徵羽觉得,如果赖老先生在现场,听见樊女士这些话,搞不好会直接难受得离世。相较于此,他的情况反而好很多。
宫徵羽不自觉瞥了文乔一眼,立刻被敏锐的文乔抓住,他神色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温和儒雅地点了点头,才把目光收回来。
文乔拧眉看了他一眼,转回视线继续对樊女士说:“既然没有感情了,那不知樊女士愿不愿意去医院看他一眼呢?我觉得赖老先生即便嘴上在抗拒在害怕,心里其实还是想见您一面的。我倒不是想要让您如他的愿,我只是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大概还是欠您一句对不起。”
樊女士惊讶地望着她,片刻后道:“不得不说,哪怕你这话不是真心的,我也很佩服你谈论此事的角度,它让我不那么抗拒你的请求了。”
文乔笑着说:“大约是因为我们都是女人,而且都有着相差不多的经历吧。”
樊女士捕捉到她话里的深意,似不经意地瞟了宫徵羽一眼,果然见到后者面色僵硬。
“相差不多的经历?”樊女士缓缓站起来,“我倒是对这个挺感兴趣。”
文乔从善如流道:“如果樊女士愿意听,我当然愿意跟你讲述这个经历,但在此之后,我也希望您依然可以对我的其他话题感兴趣。”
这里的其他话题指的是什么话题,大家心知肚明。
樊女士沉吟片刻,用手比了比隔间的方向,文乔略微颔首,便和她一起走进了隔间。
宫徵羽想跟上去,被管家挡在了门外。
“宫先生在这里等候即可。”管家礼貌笑道。
宫徵羽尴尬到了几乎有些手足无措的地步,匆忙点点头后退了几步。
正堂的隔间不大,但家具摆设都让人觉得很舒适。樊女士让文乔坐在垫了软垫子的椅子上,自己也坐到了旁边。她亲手为文乔倒了茶,一边倒着一边开了口。
“看起来你和宫先生的关系并不如你们第一次见我时说得那样。”
她一下子戳中事实,文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是的,我们离婚了。”她也不需要樊女士继续询问,很快说道,“离婚有半年了,最初我也哭过,抱怨过,不解过,但最后还是接受了。”她看了看周围,感慨道,“还是在您这里,在我们留宿的那一晚,我才知道了他要离婚的原因。”
文乔侃侃而谈,语调温柔地将自己和宫徵羽之间的纠葛全都讲述了一遍,她说得很慢,樊女士听得也很耐心,她很少插话,眼神里带着思索,当文乔为一切画上一个句点时,她仿佛也跟着她经历了一遍那样的人生。
“你似乎不需要我安慰。”樊女士观察着文乔平静的神色,“那我就不说那些虚伪的话了。”
文乔点点头:“是的,我不需要安慰,因为我已经放下了,左右不过是一个不再那么爱我的男人罢了,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樊女士淡淡道:“放没放下这个还是不要太早下定论,这个话题我们不讨论,我很感谢你可以这样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你的**和伤痛,也很羡慕你的男人能这么快就悔悟。”
这似乎话里有话,相较于宫徵羽,赖老先生的错误持续了太长太长的时间,到了今天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
文乔沉默了一会道:“我不是想逼您去见他,或许您不信,但我是真的觉得他欠您一个道歉。这个道歉不管对您还是对他都很重要,没有这个道歉,你们大概都会心存遗憾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樊女士没有否认,她好长时间没说话,文乔一直平静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樊女士疲惫地按了按额角,对文乔说:“其实上次见面我骗了你。”
“我知道,您的父母并不是工人。”文乔这样说。
樊女士摇摇头说:“不单单是这个。我还骗了你,说我有孩子有丈夫。”她目光复杂地看着文乔,“我撒谎了,其实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这一生从和赖弘雅分开到现在,我从未再有过其他男人。”
文乔错愕地望着她:“什么?这几十年,您一直是一个人过来的?这里的一切……”
“是的,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熬过来的,这里面的艰辛痛苦,我不说你大概也知道。这里的一切也全都是靠我自己建立起来的,我喜欢生活在这里,也到了安度晚年的时候。”樊女士慢慢道,“我经历了太多浮沉变迁,在这样久的岁月里,每次遇到坎坷,我都会在心里咒骂赖弘雅,恨他,怨他,直到现在。”
文乔完全说不出话来,她现在算是真的认可了,相比她的遭遇,樊女士和赖老先生之间的纠葛要沉重和痛苦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