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黑暗的安静中,小海的呼吸不再平稳,而是渐渐变得急促,处处显露了他压抑的情绪,甚至偶尔能听见两声他小声抽鼻子的声音。
茉莉叹口气,走到了小海的身边。
“写这封信的时候,你就一边写一边哭。”她蹲下,手放在他的床边,安抚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现在听茵茵读,竟然又哭了……”
没有人比小海更懂得一个不被父母关爱的孩子有多难过,那些自我怀疑自我否定,永远不相信自己也会被毫无保留的心情,像他一辈子也摆脱不掉的梦魇。
小海翻了个身,轻轻地把脸颊枕在茉莉的手背上,一点点湿凉的寒意,渗进了她的手背。
“茵茵姐姐在电台里说的,是真的吗?”他小声问,“只要我相信爱,就会拥有美好的未来?”
茉莉垂下眼眸,很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小海的呼吸变得平缓,意识变得朦胧,几乎陷入了梦乡,她才极轻地回了一句。
“你会幸福的,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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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来信和之前的那些有一点小小的不同——今天这封信里,讲到了他格外失败的初恋。
“论起长相年龄家境,我处处比不过其他人,我心里也很清楚。所以,在暗恋的女孩子面前,我只能靠着一颗真心来打动她。运动会的时候,她在游泳馆里做志愿者,我在泳道里面比赛拼了命地游,就想拿个名次,好让她多看我一眼。”
“你想想看,多威风啊,身上挂着奖牌从她面前经过。如果她看我一眼,露出微笑,那我就一定要鼓起勇气对她表白。”
“我计划得那样好,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可是谁也没想到,那个时候的我实在是太紧张了,刚从领奖台走下来就摔了一跤。当时才刚刚颁完奖,观众们的注意力都在我们身上。我这一摔跤,所有人都看到了。”
“能想象到这么丢人的场面吗?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子,在自己的暗恋对象面前狠狠摔了一跤,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等爬起来之后,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直接消失在游泳馆里。”
任茵茵读着信,想象着他当时通红的脸颊和耳尖,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子,露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的微笑。
“我倒是真的想逃哇,可是哪知道爬起来之后,场馆里的观众和旁边的工作人员又是一阵尖叫,还有人拿着急救箱,扑上来抓住我不许我走……”
“你猜怎么啦?”
“我受伤啦!我摔倒的时候磕到了领奖台的边缘,眉梢那里划破了一个大口子。”
任茵茵吓了一跳,捂住嘴巴。
“额头上是有点黏黏的,但我以为是游泳池里的水呢,没想到竟然是伤口流下来的血。后来被送到医院缝了七八针,现在眉毛上还有一块泛白的伤痕呢。”
“对女孩表白当然是没戏了。但是因为受伤不能碰水,所以健身房里的兼职也停了,有两个星期没有兼职的收入。但是我平日里节省,饭总还是吃得起的。”
“那会儿还小,受了伤遭了委屈的时候总打电话给爸妈,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听听他们的声音。可是电话通了,我刚刚说了几句自己受伤的事,我爸就特别警惕地回了一句,我这里可没钱……”
“他没有关心我的伤势。他以为我是来要钱的。”
任茵茵的心有些痛。
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她太多的情绪起伏,都被他信中的娓娓道来而左右。十几封长信,渐渐将一个男人的三十年岁月呈现在她的面前。
虽然素昧平生,但她觉得他对她来说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个“陌生人”了。
他很上进,也很有责任心,有爱,又懂得坚持,不论多么狼狈的境地都能坚持站起来,从不放弃。
他很爱家人,却似乎并没有被家人好好地爱过。
也许是母性吧。
任茵茵很喜欢信里这个陌生人。
在这封信的最后,他出乎意料地写道:“对了,你还记得吗?我说过,只要你帮我一个忙,我就会来见你。”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先来见你,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他是说,他要来见她?
任茵茵的心脏突然跳得极快,砰砰的声音在胸膛里回荡。
她垂下眼眸,嘴角露出极温柔的微笑。
“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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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电台节目里,任茵茵显得比平时紧张得多。
“……今天有位听众朋友来信很有意思。这位朋友很厉害,在大学生运动会上取得了蛙泳1500米季军的好名次。可是他领奖的时候,一不小心磕在了领奖台上,现在的眉毛上还留下一条伤疤呢。”
“虽然这位听众朋友的经历挺悲惨的,但是我看他来信的时候,还是很不厚道地笑了……”
她紧张得连吞口水,发出咕咚的声音,青涩得像个刚毕业的毫无主持经验的孩子,把玻璃门外她的导播同事逗倒一片。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很想见见这位眉毛上有伤的朋友,面对面地安慰安慰你呢。”
任茵茵鼓起勇气,借着电台节目,说出了她的盼望。
她想见他。
顺风顺水的宅女任茵茵,从小到大都是最乖巧听话的孩子。
她被父母宠了十几年,事事周全安排妥当,无论是读高中还是读大学,都老老实实地听爸妈的话,和学校里的男生们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距离,从来没有谈过一场恋爱。
她天真有余,成熟不足,没经过什么大事,一直保持着单纯。
简单来说,就像个“傻白甜”。
可是这样的性格却十分符合《深夜信箱》的气质,不论听众们发来多么恼人的长信,她都有耐心温柔地安抚,从一片狼藉的描述里找到能让人得到鼓舞的闪光点。
工作稳妥之后,一向对校园恋情持反对态度的任家父母,一夜之间态度上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之前,他们严厉谨慎地询问她:“谈恋爱了吗?”;而之后,他们一脸期待地问她:“谈恋爱了吧?”
每次任茵茵摇头,他们就失望地叹气,旁敲侧击再让她去多多努力。
任茵茵很委屈。
读了十几年书,她谨遵父母教诲从不敢“早恋”,连平时怎么跟男同学打交道都不太会,哪里来的本事一毕业就变身恋爱达人,对他们看上的乘龙快婿手到擒来地搞定?
何况她这份工作昼夜颠倒,每到周末恨不得回家睡大觉,又哪里来的精神去约会交友?
相亲是相了不少,可是越相就越无聊,没动心过,也没伤心过,寡淡得就像她之前三十二年的人生。
任茵茵偶尔也会想,是不是电视里讲的那些缘分和注定都是骗人的?不然的话,为什么她三十二岁了,除了几十次的相亲经历之外,从来没经历过惊心动魄的爱情?
就在她随缘随心,努力说服着爸妈一辈子不结婚也不是什么天要塌下来的大事的时候。
这神秘的求爱信出现了。
一个神秘的男人,用这样浪漫的桥段与她见面,每天一封信,让她彻底体会了一把偶像剧女主角的众星捧月。
“他到底什么时候跟我见面?他需要我帮助的忙又是什么?我会答应他吗?”
任茵茵魂不守舍,最后三十分钟的电台节目,连信都读不下去,只好让导播切了歌一直放着。
“今天,你会来吗?还是你会再送一封信,告诉我在哪里见面?”
任茵茵一边想,一边恍惚地走出了广播电台的大楼。
清晨五点半,天色已经亮了起来,路边的灯却还没熄灭。
她踩着高跟鞋,疲惫地走下长长的台阶,却突然看见台阶最下方,站着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出头,身材修长,穿着黑色夹克,梳着整齐的短发。
她一步步下楼,一步步走近,渐渐看清他在路灯下的脸。
他的皮肤偏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童年夏天常去河边游泳。他的眼神深邃,高挺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金边眼镜,方方的下巴绷成一条直线,看起来又斯文又克制,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愤怒?
任茵茵屏住呼吸,却按捺不住心潮澎湃。
她看见了他眉毛上方那一条短短的,泛白的,蜈蚣一样的陈旧伤疤,衬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再不需要怀疑他的身份了。
她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谁!
任茵茵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拼命克制自己的心情,努力装作镇定的模样,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她努力挤出人生中最美丽,也是最僵硬的微笑:“嗨……”
她知道他一定能认得出她的声音。
他果然认了出来,黑黑的眉毛往上一挑,说:
“任茵茵?”
“我是……”她说,圆圆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可他脸上的表情却让她有些疑惑。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表情由冷淡和漠然,转向了越来越明显的……生气?
任茵茵迷茫地看着他。
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刻意压低的轻吼里满满即将爆发的怒火。
他说:“你TM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第59章 花仙子(五)
纵然设想了一万种见面时的情形,任茵茵也没有想过她期待了这么久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你脑袋出了什么毛病?”
任茵茵愣在当场,空白了足有两三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男人脸色依然不好,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复杂,既有疑惑又有愤怒,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你是怎么想的?”他的语气却和缓了一些,不再那么怒气冲冲,“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什么目的?什么为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任茵茵一头雾水满心委屈,胸膛里也有小火苗呼啦呼啦往上窜。
“什么我是什么目的?我还问你呢,你是什么目的?”她的声音也提高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话又说回来,你到底是谁?”
他一噎,眼睛瞪大,冷哼一声:“怎么?还贼喊捉贼起来了?你在电台上把我自己的经历像网络小说一样连载了十几天,连我暗恋过哪个女孩的糗事都说了……”
不知道是不是任茵茵的错觉,他微黑的肤色在清晨的阳光下有点泛红。
他顿了顿,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家里几口人你都清楚,你不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