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承认
快结束的时候, 童溪取来了留言簿。
留言簿是茶院老板做的,就挂在廊下, 半册都快写满了, 有人写来佛寺的心情感悟, 有人评点茶院的茶水, 有人写当日碰见的趣事, 随便翻翻, 很有意思。
谢婉凝是个文艺小青年, 率先写了一段, 图文并茂。
钟原对这个倒没兴趣, 就只是翻看了几页有趣的。
童溪随便写了两句, 然后递给穆逸舟。
“听说穆师兄还会左手写字, 都还没见过, 今天见识一下?”她说得含笑轻柔,语气调侃玩笑,目光微抬时,眼底的试探却清晰分明。
穆逸舟脑海里那根悄悄绷着的弦, 终于“铮”的一声, 断了。
他确实会用左手写字。
穆逸舟从小就比周围的孩子都聪明,学习和动手能力也比别人强。小孩子身上有着用不完的精力,田瑛和穆知非很少回家,他跟外公住在漂亮的小别墅里,玩具和读书累了,就会被外公抓去练字。
右手苦练无趣, 偶尔也会用左手玩。
但比起右手苦练的书法,左手写得实在不算好,只能算规整。
后来上初高中、读大学,能做的事太多,这事就丢开了,只在社团的兄弟们吹牛时提过一句,却从没写给谁看过。也因此,写那两张纸条时,他并没多想。
却忘了这世上的事很难□□无缝。
童溪在有些事上比较迟钝,但对有些事情,却很敏锐。
比如此刻。
风吹得满院和暖,阳光照在纯白的纸上,微微刺目。穆逸舟维持着仰靠在竹椅里的姿势,眉峰冷峻,抓着扶手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修长干净的指节处,青色血管渐渐明显。他看向童溪,就见她轻抬了抬下巴。
“写几句嘛,难得来一趟。”她笑吟吟地说,目光却紧紧盯着他。
穆逸舟终是接过了那支棘手的笔。
黑色的墨迹缓缓滑过,左手终究不像右手灵便,笔迹想掩藏都很艰难。
他垂眉轻书,不动声色,余光却瞥着童溪——
握在茶杯上的柔白手指迅速扣紧,她盯着纸上的字迹,胸膛随呼吸起伏。
旁边钟原和谢婉凝惊叹于他左手写字的工整,童溪却一声不吭,在他写完留言的那一瞬,抬头盯住他。她的目光从未像此刻锐利、复杂,情绪激荡之下,甚至鼻翼都在轻轻颤抖,红嫩的嘴唇翕动了下,没能说出半个字,只死死咬住。
她忽然站起身,看准茶院的后门,迅速走过去。
穆逸舟像是被人按了起立键,在那一瞬间弹起来,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掉在桌上。
谢婉凝面露茫然,“怎么啦?”
“没事。”穆逸舟双手紧握于袖中,“我去看看。”话音落时,人已走了出去,修长的双腿步伐极快,衣角微动,便消失在那扇红漆小门后面。
谢婉凝担心童溪,想要追过去看看,却被钟原拉住。
“别去了,没什么事。”
钟原打听过那俩人的事,只让师妹坐着喝茶,等他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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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溪走得很快。
即使心里早有猜测,即使预想过假如证实了会怎样,但当她看到熟悉的笔迹、捕捉到穆逸舟沉稳神情里的裂缝时,脑海里仍如翻江倒海般,无数念头涌出来,令她胸闷、心慌,只想逃出来静静。
茶院的后面是片小山坡。
苍松翠柏林立,青石作阶,白石为椅,树影错落。这座寺庙虽是古迹,却不供香火,游人并不多,大半都在茶院散心,在殿前喂猫。
童溪埋头往前冲,两只手紧握在袖子里,有潮湿的汗腻。
果真是他。
那位早早出现在文下,鼓励她、陪伴她、维护她的Euler大神,竟然真的是他。
怎么会呢?
用近乎搪塞的理由分手之后他彻底失踪,从伯克利休学,从所有人的世界退出去,杳无音信。混蛋得让人想揍他,想痛骂。她发了很多消息,都如石沉大海,她担忧忐忑、辗转反侧,近乎四年的时间,放任尘埃掩埋旧事。
结果,分手的第二年,他竟然以Euler的身份,悄无声息地到她文下鼓励陪伴?
他究竟什么意思?
如果放不下,当初为何执意分手,连个合理的借口都不给?
童溪竭力控制着情绪,往斜坡角落的亭子走。
青石台阶错落,参差不齐,抬腿的时候脚尖似乎被绊住,她下意识去扶树干,斜侧却有只手伸过来,稳稳握住她的胳膊。深灰色的衣袖,修长干净的手指,手背上的青筋血管比平时醒目。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童溪挣扎了下,想甩开他。
树影交错的斜坡,她的风衣半敞,低垂着脑袋,头发从鬓边滑落。嘴唇上已经咬出了浅浅印记,秀致的眉峰下,长睫微垂,眼圈泛红。她没抬头,只使了劲想挣脱,见他不肯放,想将他的手指掰开,执拗又闷声不吭。
穆逸舟的心被捏成一团用力揉搓,疼得眉头紧皱,猛然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力道有点重,怕弄疼她,却忍不住抱紧。
童溪低垂的眼睫上,终于有泪珠滚落了下来。
扑面尽是穆逸舟怀抱的气息,暌违了太久,陌生又令人贪恋、心慌。脑门撞在他的胸膛,有点点疼,于是眼泪更加肆无忌惮,一颗颗地渗到穆逸舟的衬衫里。挣扎的力道不知是何时收了,她埋首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的,肩膀轻颤。
穆逸舟紧紧抱着她,眼底憋得泛红,嘴唇埋在她发间,片刻后,挪到耳畔。
“童童,对不起。”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到她心底里。
“分手的事是我不对。”他又说。
童溪没出声,竭力克制着情绪,好半天才停止了抽泣,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很久没哭,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汹涌的情绪过去后,童溪有点难为情。
背转过身去,任由林间的风吹着眼睛,她缓了片刻,才抬头看他。
“那些木雕是你寄的?”
“嗯。”穆逸舟眸色深浓。
他总算肯痛快承认,童溪点了点头,挪开目光。
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身为“该死的混蛋”的穆逸舟和“温暖的大神”的Euler忽然合二为一,童溪一时间仍觉得不够真实。而刚才忍不住掉金豆子,也冲走了之前咄咄逼人的威风姿态,此刻拿到了想要的结果,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她踩着地上一粒干枯的松塔,沉吟。
穆逸舟低头看她,目光在她眉目间逡巡。
刻意掩藏的身份被揭穿,猝不及防,最初的些微尴尬早已成了心疼,卑微也罢,掩藏也好,虚无的骄傲死撑在此刻毫无意义。他所在乎的,唯有她而已。
他们的事一时半刻说不清楚,而钟原和谢婉凝仍在茶园里等。
为私事耽误人家的时间,不太好。
穆逸舟尝试着伸手,搭在童溪肩上,见她没躲,才轻轻握住。
“先回学校?”
“好。”童溪也不想让旁人久等。
只是眼圈仍红着,就这么回去,难免让钟原和谢婉凝多想,她看了看表,说:“我去白塔那边走走,你先过去吧。我十几分钟后回来。”
穆逸舟迟疑了下,说:“好。”
两人分头走,穆逸舟慢慢下了几级台阶,仍忍不住回头。
初春苍白的林间,童溪的身影已经到了白塔附近,扶着那边的石栏,独自出神。
山风拂动他的头发,修长的风衣扬起一角,比从前添了沉静。
穆逸舟眉头微拧,终是转身回了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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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童溪仍然坐副驾,靠在椅背装睡。
穆逸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钟原请教的各种问题,渐渐的,车里安静下来,只剩窗外呼呼的车流动静。童溪闭着眼睛,回想Euler从出现到如今的点滴,回想之前的种种揣测与开解,觉得自己真是傻,傻透了!
他头一次露出马脚的时候,她怎么就不肯信呢?
而刚才,试探出结果后,她原本可以风轻云淡地揭过此事。反正她最初想做的,只是确认Euler的身份而已。
怎么就控制不住情绪呢?
竟然还趴在他怀里哭,没出息。
怎么说也都是即将硕士毕业,要踏入职场的人了,原以为能遇事不惊,却原来还是很难做到不形于色。碰见穆逸舟,她那点仅有的方寸,总是被拨得凌乱不堪。
童溪有点嫌弃没城府的自己,转念又觉得穆逸舟实在混蛋。
也就四年时间,竟然会变得这样深沉。
乱七八糟的念头被手机的震动打断,童溪装睡的计划破灭,看着屏幕上的小巫婆三个字,暗自叹了口气。打完电话,后排的两个人还在跟周公闲谈,她避无可避,跟穆逸舟随便扯了几句,无关痛痒。
到了西门,钟原和谢婉凝先下。
留言簿引出的小插曲对他们并没有影响,有人开车买票请吃饭喝茶,这个周末过得轻松惬意,两人都很愉快,临下车前狠狠谢了穆逸舟一通。
童溪顺带着感谢,等车停稳,便去解安全带。
才摸到按钮,手腕被人按住,指腹温热,力道不轻不重。
穆逸舟不动声色,没事人般朝车窗外的钟原他们摆摆手,等那俩走了,才松开她。
气氛立即有些微妙。
童溪知道他的意思,眼梢微挑,“现在就说?”
“择日不如撞日。”穆逸舟已然恢复了平常的沉稳内敛,抬手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副招牌,“就在那家吧?很久没吃了。”
那是一家苏菜,童溪很喜欢他家的干酪鱼,以前经常和穆逸舟一起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