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发不出声的苦笑,像一根刺扎在深处,钝钝的,忽然拨弄一下,疼得人心颤,她忍不住抱住他,“星野……”
“每天看你出门,从不回头。回来,也不如阿婆老房子的自在。”说着他低头,在怀里托起她的小脸,黑暗中近近地看着,拇指轻轻摩挲,“怎么敢没有那张纸?你既然这么不在乎,说没区别,一走那么远,都不见面又何必吝啬给我这个安慰?”
“……对不起。”她轻轻摇头,“就算哪儿也不去,不离开凌海,不离开这个房间,我也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们无话可说。”
“你说什么?你……”
“我的意思是,”她握了他的手,握紧,“我们说不了彼此的话。这里的生活,你的世界,我都毫无兴趣。这几个月我游离在外又走不远的样子让你觉得吸引,可对我,是实在不得已。那一张纸,不是给个理由可以抓谁回来,不是有个名头可以绑在一起,是个承诺,承诺一辈子两个人作伴。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这样的伴,你要来干嘛?”
“怎么会说这种傻话?”闻言,他笑了,“既然非说我是因为你与众不同才喜欢你,却又说要改变你,不矛盾么?如果我想要个人站在身旁做太太、陪着我,做我想做的事,会找你这么个自我到极点的小混蛋么?”
小脸凉凉的,无论他怎么揉搓,她都不配合他发热,一双眼睛,透着淡淡的夜灯,也冰凉凉地看着他。烧得快干的心神就这么像被泡在水里……
“我可能就是贱,真是恨透了这怎么都捂不热的小样子,可其实……”他低头,贴着她的脸颊,“要爱死了……你也许对,我们说不了彼此的话,可这并不妨碍你说不分手,不是么?我不需要你说我的话,也可能永远都不懂你的世界,只能在一边看着,看你优哉游哉又全神贯注地享受生活,周围一切都不能干扰。萱,你知道我有多喜欢这样么?看你做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为所欲为。我要的,只是成一个家,里面那个人必须是你,这辈子,我认定了。”
半晌无声,许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这样的家。”
“嗯?”
“没有一个家能允许其中的一个‘为所欲为’,不管是谁,不管当初怎样,都会慢慢变得不可理喻、面目可憎。”
他立刻想要说什么,季萱轻声打断,“也许你不会,可我会。在你面前我从没想过在意什么,所以你应该最近距离地了解过我:情绪古怪,脾气糟糕,自我、自闭到极点,并不会注意到伤害了谁。为了纠结顾辰,我在这里几个月无所事事,到头来才发现早就该走。如果有了那张纸,我想一定会拖得更久,然后会有那么一天,忍耐和厌恶突然到了极限,我们认不出对方,或者更糟,认不出自己。”
“萱,相信我,我不会把你拴在身边,逼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
“我没有说你会。”
“那你……”张星野忽然愣了一下,这什么意思?
“星野……”女孩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叫他的名字,这一晚,比这么多日子都多,都温柔,这一刻几乎能听出含了泪的恳求,“为什么一定要改变?我们现在这样,不好么?可以一直这样,很久……”
“很久?一个不分手的名义而已,走都走了,等到终于想起来还有对方,鬼知道是不是早已经在别人……”
话急,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没说完却已经收不回来,只能咬了牙屏住,不能捏碎怀里。
“真要那样,”她轻轻摇头,“那张纸又有什么用?可实话是,我不相信你会找别人。从一开始见面就看到最糟糕的,之后再怎样,都好,反倒无可替代。至少现在,此时此刻,我不相信你会那么快忘掉我。至于以后,我们随缘。”
“随缘?”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不是么?似乎缘分也待我们不薄。终究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不想现在去想。脑子里,我画不出你身边另一个女人的样子。”
“缘分?好容易在一起,你又让我去倚靠缘分??那特么就是换个说法的‘听天由命’、‘无能为力’!咳!咳!咳咳……”
突然激动的情绪,发不出声音,喉咙痛得他猛地支起身,咳了起来。
季萱赶忙打开床头灯,拿过水杯,等着他咳得平息下来递过去。
他没接,转身靠在床头,闭了眼睛。
他的眉头那么紧,看不出是痛,还是刚才的怒气。季萱端着水杯等了一会儿,轻声问,“不喝点水么?”
男人没动,她只好撑着手肘凑过去,水递在他唇边,“星野,来喝一点润润喉。星野……”
从来不叫,到不停地叫,如此变化她居然也可以做到让他心动之余,依然没有一点温暖的保障。他睁开眼睛,看着她。
“星野……”
张嘴就着她的手抿了几口,任她的手指轻轻捻去嘴角边的水渍。橘色的灯光从她身后来,白色被单裹在胸前,凌乱的发丝落在锁骨处,磁雕一样的白皙,整个人冷静到刻薄,像极了那幅画里的女孩,让人突然陷入一种怀旧又寂静的情绪里。不,她本来就是,只是,对他,永远都只在画里……
“明知道我放不下你,非要这么钓着我。”
“……我没有。”她垂了眼帘,手指无谓地蹭着水杯,“你不用等着我。”
他苦笑,“这么懂事,我该说声‘谢谢’么?”
“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信。只是,如果我们真的结婚了,两年,到那个时候回想现在,你会说的。”
“两年?你这么肯定两年就会厌烦我?”
“还有我。别再问了。”季萱轻轻吁了口气,抬头,目光落在黑暗里,“我不想再解释,不想再说对不起了。”
雨声混进来,拖得时间慢慢地走……
撑着手臂,脖子都僵硬。季萱回手放了水杯,附身枕在男人的臂弯里,“我困了。”
大手楼了她的肩头,轻轻抚摸,喃喃地说了一句。
季萱闭着眼睛,没去听,可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嗯?”
他又重复一遍,没有声音的气息很沉,很轻,可是这么近,男人的喉结就在眼前,季萱愣了一会儿,抬起头再问,“你说什么?”
“离婚。”
“离婚??”
“两年。”男人低头看着她,一字一顿,“我承诺你:两年后,离婚。”
眉头蹙在一半,季萱反应不过来,“为,为什么要离婚?不,我是说,为什么要这样??”
大手轻轻抚着她的额头、发丝,男人泛红的眸中那么平静,刚才的怒火完全消失不见,满是温柔。
季萱怔怔地看着看着,竟然不敢去思考,“所以……你是宁愿离婚,也不肯和我保持下去?”
“不是非你不娶,要么夫妻,要么路人。”
“就为了两年??”
“就为了两年。”
“西藏……我一定要去的!”
“可以。”
“那么,根本就是很少的时间!”
“是。”
“所以,你真的就只是想要那张纸?那个名义??”
“是。”
胸口突然憋闷得厉害,再也无法呼吸,季萱腾地起身冲到玻璃门前,正要一把打开,突然怔住。
雨水冲刷的黑暗清晰地映着一丝不着的身体,幽灵似地恍惚在狂风中……
门外花盆散落,浅薄的泥土终究扎不住粗壮坚硬的根//茎,荒野顽杂的生命,扑倒在风雨里。细小的花瓣紧紧拽着,狼藉中竟然没有一片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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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六月京城, 初夏的天气,气温一如往年偶尔飚至三十度,不过今年雨水多, 时不时傍晚一场,洗去热气, 清晨起来, 十分清爽。
东城的小四合院里, 老爷子季怀天摆弄完花草,煮上咖啡。咕嘟嘟,很快, 清香的草木味混入咖啡的醇香, 吸一口,神清气爽。这么多年的唐装小院,依然喝不惯茶, 戒不掉这口早起的热咖啡。
靠在屋檐下的躺椅上,季怀天拿起手边一本崭新的杂志, 是昨天才出来的《画艺》。
如今网络遮天蔽日, 纸媒虽大不如前,却依然还在, 优雅地在。毕竟还有很多喜欢纸香和墨香之人,即时性差了, 观赏和收藏性提升不少。比如手里这本,纸页精装, 文字精良, 这几天凌海国际艺术中心的周年画展圆满结束,上面刊出了各位画家此次展出的所有作品,并附上简短的评介, 切题切意。
只不过,早起的阳光清亮,照在厚实光滑的纸页上反光得厉害,老爷子不得不蹙了眉拿手遮了才能看清楚。
正看着,小院虚掩的门被推开,二门进来的正是年近六旬的季夫人吴柔,一件墨绿色叶子短袖趁着老太太花白的头发、白皙的脸庞,很是精神。走进来,落座老爷子身边的竹椅上,看着咖啡咕嘟嘟地煮着。
季怀天看了一会儿,听没动静,问道,“送走了?”
“嗯。”吴柔回神,捏着手里的手帕扇了扇,“孩子上了车,一直回头瞧我,直出了胡同口儿。”
季怀天扭头,“是么?”
“嗯,开了车窗,一路瞧。”
稀奇。老爷子眉毛一挑,没吭声。
“小萱这次回来像变了个人,本来话就不多,现在越发少了。”吴柔叹了口气,“看来这回对孩子打击太大了。”
“什么打击?”
“还能是什么?谁能想到看起来文文静静、漂漂亮亮的男孩子,原来心眼儿里这么坏!”
老爷子坐起身,掂掂手里的杂志,递给吴柔,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抿一口,黑色,至苦醇香。
吴柔低头看,杂志翻开正是顾辰的主题,前后两页都是他的油画:山,水,木楼,帐篷,雨色朦胧……
“这一路陪着,得多开心……”说着吴柔眼圈一红,“好好儿的,就成了现在这样儿。让孩子一时怎么放得下……”
“没放下就走,我以为她还能撑几天,谁知没走就回头。”
“回头?”老爷子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吴柔忍不住提了声儿,“那坏小子已经找别人了,还回什么头?不许啊!”
“嗯?”季怀天笑了,“你说顾辰啊?”
吴柔惊讶,“那还能有谁?”
老爷子重躺在了躺椅上,“这事儿啊,你别瞎操心了。那小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不祸害别人就不错,随她去吧。”
“不随能怎么着?”吴柔无奈地吁了口气,“看看那双眼睛,从来没泛过泪,这一回,总瞧着湿漉漉的,小脸儿也寡,我都担心她这牵肠挂肚的样子路上别生病。”
“没事儿,跟着大若怕什么。有点病灾儿也没事儿。”
“嗯。有大若,肯定受不了委屈,多疼她啊,只有小萱欺负他的份儿。”默了一会儿,吴柔又想起了什么,“哎,你不是也觉得他俩好么?”
“嗯。”
“你现在知道‘嗯’了?当初大若几次三番找你,你都不许。不然他能一个人回南方去么,地下室啃方便面,一啃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