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沉目前很配合我们,”警察说,“有句话不完全算案情相关,我可以转达给你。”
许肆月握紧椅子扶手,听到他低低地复述:“如果可以,告诉她,我没有杀人,我不能让她做……杀人犯的妻子。”
这一句话万箭穿心。
他被叫杀人犯的儿子叫了那么多年,所以无论如何,不管她活还是死,他都不能让同样的恶语压在她的头上。
警察宽慰道:“沈明野身上的罪名太多了,单就跟顾雪沉之间的问题,他也要占大部分责任,另外……如果顾雪沉今天没有动他,你身上的炸|药就有可能被引爆,无论他的做法对不对,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反应,他确实遏制了这个恶劣的后果,这是事实。”
许肆月艰涩问:“我什么时候能见他!他病着,他动过大手术还没恢复好!”
“抱歉,不能,病情方面我们了解了,必要情况会安排他就医,”警察摇头,“虽然这桩大案的重点不在他,但牵扯进来就必须暂时羁押,在法院正式开庭判决之前,家属不能见面。”
开庭之前,能进去见到顾雪沉的人,只有律师。
乔御得到消息后动作非常快,带着深蓝科技的律师团赶到,首席是国内屈指可数的人物,当晚他独自跟顾雪沉见面,许肆月守在外面,度日如年地熬着分秒。
许久后律师出现,眼神停在许肆月身上:“凤山这边级别不够,过几天应该会转回明城,太太,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了。”
“太太放心,”律师沉声说,“顾总不会有大问题,他的身体也还撑得住,只是沈明野刚落网,沈家的案子又牵涉广,问题多,开庭时间怕是会慢,我们要等。”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折起的纸,递给许肆月:“顾总让我交给你。”
天很黑了,乔御领着人离得稍远,把这一小块空间只留给许肆月,她站在不甚明亮的灯下,手腕抖着,打开那张纸。
上面是顾雪沉的亲笔。
“月月,我没杀人,举起钢筋的时候,我想到许肆月是我妻子,我做任何事,做什么样的人,都和你紧密相关,我就不想要那条命了,谁也不配成为你的污点。”
“两次了,是你让我没有走上妈妈的老路。”
“小时候很多年里,人人说我该死,活着是隐患,说我会遗传父母的人格,其实我很害怕,我性格不好,不怎么会笑,敏感偏激,阴郁极端,就连面对你,我也总是在克制。”
“以前我以为自己快死了,所求不过是在你身边多一点时间,但病好之后,我没有一刻安心,我总在想,当年你拿着木剑来保护我,是以为我弱势可怜,如果在那个时候,你知道我下一秒就将杀人,还会救我么?”
“我有过这样的阴暗,根深蒂固扎在我的骨子里,也许终生不能像别人一样明朗阳光,跟我在一起生活,你真的不会后悔?”
“为了留住你,我装作虚弱,我想忘记那些阴影,尽力做个光明收敛的人,可走到今天,还是有人拿你的命去翻那道最深的疤,逼我把自己打回原形。”
“我不杀人,但黑暗仍然在,你亲眼见过我最不堪的样子了,那个拿着钢筋去歇斯底里施暴的,就是你认识的顾雪沉。”
“月月,你爱上我只有几个月的时间,还在热恋的新鲜里,就不停被我的病情催化,被十三年的阿十催化,你甚至不够了解我,就匆忙地决定守在我身边,现在我的一切暴露在你面前了,你应该冷静下来。”
“我的病是你治好的,你不欠我,这次案子的任何后果我都会承担,你没有责任,更不需要为我十三年的暗恋买单,开庭前我们不能见面了,我给你机会想清楚,这样的顾雪沉,你真的要跟他一生么。”
许肆月抓着纸,想立刻团起来丢到顾雪沉身上,又痛心得无法言说。
那些不安全,夜不能寐的患得患失,根源是这里。
他介意自己性格的阴暗面。
怕那个拿起武器刺向别人的顾雪沉,从最初跟她相遇,就是不值得被爱的。
是不是从来没人告诉过顾雪沉,他没有错,出生不是他的错,父母的惨烈不是他造成的,外婆的咒骂虐待也不怪他,被殴打被排斥,他是个遍体鳞伤的受害者。
人人都来欺负他,他才要拔刀相向。
而那把未拔出的刀,至今仍被人当做筹码,把他逼到绝境。
即便这样,他也想做一个不让许肆月蒙污的爱人。
顾雪沉明明……
许肆月把揉皱的纸展平,爱惜地叠起来,贴在脸上,想象他手指摩擦的温度。
他明明,是这世上最好最温柔的人。
第69章
夜渐深, 四下没有声息,偶尔响起一声值班人员的咳嗽。
许肆月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长时间,她知道在她背后的深处,某个房间里有一个不需要太大的角落, 顾雪沉和她一样坐着, 或许沉默低着头, 或许在看窗外的月亮。
她慢慢站起来,走去外面, 乔御领着人等在那里, 见到她时眼圈一红,递上来一个袋子:“顾总的随身物品都在这里了。”
许肆月接过来抱住,把顾雪沉的戒指取出来,戴在自己拇指, 就像当初, 他把她扔掉的婚戒套到小指上。
“下午有几个记者的电话打进来, 我没接,是媒体已经知道了?”
乔御点头:“主要是因为涉及到林鹿,她毕竟当红, 在片场失踪又昏迷送医院, 很难瞒得住, 她的手接回去了,切口有污染,处理耽误了时间,不确定能恢复几成功能。”
许肆月垂眸听着。
乔御深吸气:“因为林鹿的事,舆论闹得沸沸扬扬,半小时前凤山警方发布了警情通报,描述很客观公正, 刚才林鹿也自主发了段视频,把跟她相关的事情都照实说了,包括骗你进别墅的过程,现在网上已经翻天了。”
打开手机会看到铺天盖地的争吵质疑或是同情,关上手机,就只有她跟顾雪沉安静的世界。
许肆月问:“公司影响大吗?”
深蓝科技是雪沉拿心血和生命换来的,不能出事。
乔御的表情略有放松:“这个不用担心,公司内部稳定,几个副总都是撑得起的,也跟顾总见过风浪,在案子了结之前不会出问题,至于外部……说白了,我们是技术和脑力型产业,目前在行内几乎不能被取代,这也是深蓝科技和顾总站稳的根本,公司等得起他回来。”
许肆月弯唇笑了一下,她身上脸上还有不少沈明野刻意弄的污迹没来得及清理,脏兮兮的,乔御却肃然站直,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
顾总病重期间,她被生死追赶着,精神和情绪一直在燃烧,爱得轰烈,到此时此刻,她静了下来。
“太太,今晚我让程熙和许樱陪——”
“不用,”许肆月轻声说,“我自己可以。”
三天后,顾雪沉被转移回明城,要死不活的沈明野也躺在救护车里被押解到明城的指定医院暂住,每天有警察严防死守。
回到明城后,律师将第二次去见顾雪沉,提前要许肆月准备几件贴身衣物带过去,许肆月在瑾园一夜没睡,把挑出来的衣物一件一件熨烫平整,用针线绣到天亮。
律师拿到衣物,又问许肆月:“太太,有没有话带给顾总?”
许肆月摇头回答:“没有。”
律师不禁意外,反复确定以后,才略感难受地转身走了,他回想上次见顾总时的样子,如果太太无话对他说,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再看到顾雪沉时,律师历经风波的心还是扭了一下,他消瘦了一圈,肤色苍白,唇很淡,神色平静到死寂,望向他的那刻,眼中才跳出一丝光。
律师不敢提许肆月,先谈正事,把进展全部沟通完,顾雪沉仍在看他,他有点无措地低咳了一声:“顾总,那我出去了,包里是给您的衣物。”
顾雪沉唇动了一下,眼睫落下去,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肆月没有话给他。
他坐了很久,直到目光停在那个敞口的包上,捕捉到一片熟悉的颜色,他忽然站起身过去,把包扯到怀里。
不是别人买来的衣物,是瑾园家里的……
顾雪沉嘴角抿起,把里面的衣服取出来,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他想寻找衣服上残留的那点气息,手在上面细细地摸索,蓦的顿住。
袖口里侧有一小块异样的凹凸,像是针线缝上去的。
顾雪沉愣了片刻,急迫地翻开来,那里用蓝色的细线绣着一个很小的字:“你。”
心跳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加快,他把每件衣服摊开,像即将干渴至死的濒死者般寻求着唯一的水源,翻找每一个可能绣字的位置。
不久后,他得到了一行字,颠来倒去拼了半天,居然是一句语气极度鲜活的话——
“你不是让我冷静吗?我就在冷静中,别指望我有什么话带给你。”
顾雪沉捧着一堆弄乱的衣服,低头埋进去,平直清瘦的肩膀微微颤动。
此后每一次律师跟顾雪沉的会面,许肆月都不给他带话,一个标点也没有,她表现出远超身边人意料的镇静,不给任何人添乱,不需要陪同和开导,给保姆也放了假,她把自己为案情能做的一切事都做到极致,实在用不上她的时候,她就照常生活。
她成为了从回国重逢开始,顾雪沉一直费尽心力在重塑的那个许肆月,成熟的,理智的,能够抵挡风雨的,独自一人也可以站稳活下去的大人。
程熙始终在深深自责,见到许肆月的状态,难过说:“肆月,你怎么突然长大了。”
许肆月含笑问:“你看我现在够冷静吗?”
“就是太冷静了,让人瞧着担心。”
许樱经过这场变故,也有了胆子往许肆月身边凑,唠唠叨叨讲她漫长的“暗恋史”:“姐我第一次见你时候才六岁,我妈领我偷着去的,她说你是霸占爸的竞争者,想让我嫉恨你,把你当敌人,但我当时就觉得——这是什么仙女下凡人间小公主!天生就该被宠着!”
她满眼星星:“我就总去偷看你,上学时候别人都有喜欢的女明星,我觉得谁也不如姐姐漂亮,漂亮到——我只要一想到你是我亲姐姐,就光荣得不行,想见你,想亲近你,但我是个小三生的狗杂种,永远没资格……”
许肆月脾气很好:“注意用词,以及——不用费心思哄我。”
许樱怔了一下,随即泪目:“姐,你想哭就哭,别忍着,姐夫他——”
许肆月笑着抚摸拇指上的戒指,打断她:“我像想哭的样子吗?我冷静着呢,从来没这么冷静过。”
二十几天了,不能见面,不能对话,风波和舆论渐渐平稳后,顾雪沉活在了别人的描述里,她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奔波发呆,在其他人眼中成熟可靠,不再需要特殊的关注和照顾。
一个月整的那天,许肆月白天去深蓝科技做她力所能及的事,找律师不厌其烦沟通,找一切可能的渠道搜集沈家的罪证,抽空画设计稿,画漫画,忙得不可开交,晚上回到瑾园,她面色如常走进厨房,耐心给自己做饭,本能地摆上第二副碗筷时,她突然崩塌。
许肆月看着空荡荡的家里,失声哭出来,朝着虚空问:“顾雪沉,不是说二十一天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习惯吗?为什么一个月了,我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我什么都能自己做了。”
“我认真想过自己的感情,把你的阴暗回忆了几百遍!我没有沉浸在情绪里,抑郁症没复发,我不需要人安慰,连家里的机器人都停了,我会的事越来越多,也见过了很多新的人,新的环境。”
“够冷静了吗?但是为什么,我这么善变的人,这一个月里的时时刻刻,每一分每一秒,脑子里全都是你。”
许肆月独自在家哭哭笑笑,手机震动,显示江离的号码,她身上一僵,想到某种可能,急忙扑过去抓起来。
“雪沉该复查了,我以医院的名义沟通过警方,”江离说,“下周一,华仁医院VIP楼,你要来看他一眼吗?”
警方定下的时间是周一下午四点,要求走单独通道,不公开,不能见必要医生之外的任何人,许肆月中午就赶到医院,带了两个保温饭盒,里面是她亲手做的菜,都是雪沉喜欢吃的。
江离无奈:“他没时间,也吃不下的,再说他平常饿不着。”
许肆月抿唇:“我知道……”
江离看着她:“你可说到做到,绝对不能穿帮,也不能太近距离接触,看看就行了。”
许肆月捧着江离给她的全套医生工作服,用力点头。
顾雪沉到华仁医院的时候,江离负责接待,对跟随的几个警察说:“做检查的过程属于病人隐私,拉道帘子可以吗?”
警察数了医生人数,与之前报备的相符合,通情达理地答应,等在帘子之外。
江离没有多说话,用力按了下顾雪沉的肩膀,摸到一把骨头,不禁拧眉,视线扫过检查仪器后面的一道白大褂身影。
那个身影全副武装,甚至戴着护目镜,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镜片后却直勾勾地在流泪。
她藏得紧,躲在顾雪沉的视野死角里,怀里抱着的病历本被按得要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