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此刻,他对方旭摇摇头,在手机上打字后递到方旭面前:【没有,你不要想多。】
方旭看过后神色并未缓和, 架起二郎腿问:“你女朋友是干什么的?也是玩烫花的?”
骆静语摇头。
方旭皮笑肉不笑:“那你女朋友很厉害啊,都能帮你接到单子, 从哪儿接的?”
骆静语想了想, 打字:【樱花树,日本人晚会。】
方旭看过以后就愣住了,心想这女朋友是在那个日本人的生日宴上认识的?
骆静语的手机又递过来:【我叫过你了, 你说了不去。】
方旭:“……”
骆静语的确叫过他, 那天他要从早上开工到第二天凌晨才收工, 怕忙不过来, 也怕自己没法子和人沟通, 就想请方旭一起去。
方旭却嫌累,说自己又不会安装花瓣,去了也没用,要和人沟通可以让雕塑生小李出面,骆静语也就没勉强他。
想到这些,方旭有点抹不开面子,悠悠开口:“小鱼,前一阵子你忙,我也没机会和你聊聊,刚好趁现在你休息,我们把话敞开了说。其实,自从去年年底接了这个樱花树的订单,我就发现你不对劲了。瞒着我,自己去见日本人,回头还给我写了一篇大作文,那作文我后来还想再看看,找不着了。”
他说得很慢,就是想让骆静语可以读明白唇语。骆静语已经读得很用心,可方旭毕竟不是占喜,他俩当面聊天机会不多,骆静语对他的发音方式不够了解,读唇时只能拼命抓取关键词,自己努力联系前后内容加以理解。
方旭继续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上次你来找我,我也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不是我不想帮你打开新市场,市场本身就不大,你要我说几遍你才能懂?”
他指指自己右耳,“你听不见的,就知足一点不行吗?今年,我们好好准备汉服节的生意,赚它个三四十万,你的收入会比去年更多。我们一直在进步,你没发现吗?每年生意都比前一年要好,你的手艺妹子们都是认可的。如果你想要更有名,我可以给你做做推广,骆老师,或是小鱼老师,名头打出去都没问题。”
方旭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苦口相劝了,“我只拜托你稍微实际一点,不要异想天开,老想着去和徐卿言比!国内有几个徐卿言?那些玩烫花的手作娘,很多都还没你赚得多,人家为什么比你有名你想过没有?”
骆静语面色沉沉地注视着他。
方旭自问自答:“人家可以拍短视频,打扮得美美的露个脸,一边做花一边解说;人家也可以开线上收费教学课,教爱好者做入门的花;人家甚至能在私底下开烫花沙龙,来的都是一些富太太千金小姐,四、五个人一边喝下午茶,一边每人做一枝花,一个下午赚的钱够你拼死拼活做两天。那这些业务你能做吗?你要能做,我立马给你安排!”
骆静语:“……”
“有个成语叫‘扬长避短’,你学没学过?”方旭“呵”了一声,“意思就是说,你要发挥你的优点,长处,避开你的缺点,短处。那么你的优点是什么?你有毅力,有耐心,手艺好,设计的东西符合汉服娘的审美。你的缺点又是什么?不用我说了吧骆静语!”
骆静语:“……”
“你上次,把那棵樱花树的照片发给我,让我去帮你宣传一下,我做了,你知道业内反馈是什么吗?我都没好意思和你讲!”方旭说到这儿自己就呵呵呵地乐了起来。
骆静语不知道反馈,那阵子他没日没夜地做芍药,根本没工夫刷群消息,加的几个烫花群都是屏蔽的。
他皱起眉,抬手在空中画了个问号。
“真的想知道?知道了可别冲我发火。”方旭干笑了几声。
骆静语点点头。
方旭放下二郎腿,上身微微前倾,嘴型动得非常明显,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开口:“他们说,接这种单子的人,就是个疯披。”
骆静语的脸色骤然变了。
“所有人都在笑你,说怎么会有人疯到去接这种单子?用烫花做一棵树!是不是有病啊?没做到吐吗?不掉价吗?重复着做这么多一样的花,意义在哪里?是有多缺钱?我都没脸回消息你知道吗?我都不敢说你的名字,你还让我去宣传?真的是被群嘲啊!”
方旭摇头苦笑,“骆小鱼,这社会很现实,你又太天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出一棵树来很牛逼啊?可人家却都说你是个傻逼!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就不愿接这个单子的原因!你多做点儿情人节限量款,这钱赚着不香吗?要不是我报了二十二万,真听你的报十五万,咱俩亏到姥姥家去!”
骆静语的脸上漫上一层血色,又迅速褪去发了白,这样的反馈是他没想到的,他本想用这棵樱花树打开一点知名度,结果竟是这样?
他接了这个单子真的是发疯吗?除了他,没有人愿意接吗?
是因为他太傻?
这是掉身份的事?除了赚到钱,没有别的意义了吗?
他想不明白,受到了很重的打击,羞耻得都想别开头去,再也不看方旭说话,但他不能。
方旭在心平气和地和他沟通,而他的确需要知道业内的反馈,不能因为意见不好听就不听,他没这么脆弱,他想要进步,他想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做得不对。
“看吧,这就是你说的大单子,咱们接了,你也做了,做得还挺好,结果呢?口碑一塌糊涂!幸好这种事也就烫花圈子里传传,不影响我们的业务,汉服娘没人懂这些,也没人知道这傻逼树是你做的。”
方旭说到这里,端起杯子吹开茶叶喝了一口,又深深叹气,抬起头道,“你不要以为我不愿意和你沟通,其实我很愿意,就是和你沟通很费劲你知道吗?你听又听不见,打字又打不利索,每次都像现在这样,就是我一个人叨逼叨地说,你傻愣愣地看着我。我真好奇了,你和你女朋友是怎么沟通的?她听得见,会手语吗?她是怎么受得了你的?两个人处对象总是一个人说一个人不吭声,这不科学啊!你觉得你俩能处久吗?……哎哎!我刚才说这么多,你到底听没听明白啊?”
骆静语:“……”
“听”明白了,却不想搭理他,不想有反应,不想动弹,只想隐身。
方旭都要气死了:“骆静语啊骆静语,请你接受自己的定位吧,哎操!要我怎么说你才能认命?你是个聋子啊,又聋又哑啊大哥!咱俩合作这么多年,我还不够照顾你吗?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如果没有我,会有今天的你?咱俩的账目清清爽爽,我从来不拖你的钱,你还想要怎样啊?”
他喘口气,“你想要单干,我不会拦着你,你去找找看,还能不能再找到一个比我更靠谱的合伙人?我当初想做烫花业务,有的是人和我合作,我为什么要找你?就是因为看你可怜,学得挺好却没生意做。我这么帮你,也不是说要你对我感恩戴德,知恩图报,至少你不能利用完了就过河拆桥吧?”
骆静语:“……”
“我是不是说了太多成语,你又听不懂了?那白眼狼听得懂吗?骆静语,不能做白眼狼!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一直都很懂事,是谁教你的?那篇大作文是谁帮你写的?你女朋友?什么玩意儿啊!她这么牛逼怎么不自己来帮你?光嘴上哔哔谁不会啊?这特么是挑拨离间吧?我好心劝你骆静语,赚来的钱自己捂着,别傻兮兮地都给女人花了,人家指不定就是看你一个聋子,人傻钱多又好骗呢!”
骆静语不想“听”了,真的,一句都不想听了,他想说方旭你快走吧,快走吧快走吧,他真的一秒钟都不想面对他了。
方旭差不多也说完了,又喝了几口茶后站起身来,走到骆静语面前拍拍他的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小鱼,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是个残疾人,聋哑人,离了我,你一个人能把业务做起来吗?就那种破牡丹摆件,能和汉服节比?汉服节啊,几十万的生意,不想做你早点和我说,我另外找人合作。我俩要散伙不难,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骆静语仰着脑袋看他,方旭说完后,又拍了下他的手臂,离开了。
很久以后,骆静语才从椅子上站起身,回头看到礼物一直待在猫爬架上。他走过去,向礼物伸出双手,小猫乖乖地到了他的怀里。
他抱着礼物坐到沙发上,手掌轻轻地抚摸着礼物的白色毛发,温软的小东西似乎能治愈他心里的伤,却不能阻止他的眼睛又一次发红酸胀。
他当然记得自己和方旭的第一次见面。
方旭当时的女朋友是个小千金,热爱汉服文化,去上海学习初级烫花时见到了骆静语,骆静语却不认识她。
她回到钱塘后把骆静语的情况告诉给方旭,方旭因为小千金而接触到烫花,开始琢磨做这块生意,苦于找不到合伙人,听说以后,就让小千金从徐卿言那里要到了骆静语的微信。
第一次见面,是方旭和小千金一起去夜市找他,骆静语当时陪着陈亮在守摊,是炎热的夏天,两人热得满头大汗,身上还被蚊子咬出好多包。
方旭看过骆静语做的热缩片首饰,又看过他特地准备好的烫花作品,就跟面试似的,两人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其实最开始,方旭就很烦和骆静语沟通,骆静语能感受到,不过不敢说什么。有一个健听人愿意主动帮他把生意做起来,他真的很感激,对方旭几乎是有求必应,不管他怎么爆单,骆静语就算不睡觉都会把订单做完。
后来,方旭和小千金分手了,骆静语却和他绑在一起好多年。
他想他真的不是白眼狼,这么久了,他欠方旭的情还没还清吗?每次起矛盾,方旭就会一遍遍地提醒他是个聋子,聋子聋子聋子……仿佛耳聋是他最大的错误,是他的缺点,他的短处,是他必须深深藏起来的一种罪过。
骆静语的眼泪一滴滴地滑出眼眶,觉得自己真失败啊,似乎又要被方旭说服了。
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一棵樱花树,在业内居然被人嘲笑讽刺,说他发疯,说他傻逼。还好方旭没有说出他的名字,要是大家知道这棵树是骆静语做的,他以后都要没脸在这个行业混下去。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就只能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吗?
一年365天,先做春节&情人节生意,又做花朝节生意,再做一个月定制,去上海进修一个多月,回来后开始筹备汉服节,完了就是圣诞款,一年又一年,就要这么过下去吗?
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今年赚得能比去年多,也许能赚四十多万,比姐姐和姐夫都厉害多了,更不要提陈亮和岳奇那些老同学。
但为什么还是会这么伤心?方旭也没说错啊,他就是个聋子,不能拍视频,不能给人开线上课,更不可能做沙龙给人面对面教学,他不能干的业务这么多,又凭什么想要得到好的机会?
好的机会是留给健听人的,他不配!他就不应该去学烫花,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和钱,辛辛苦苦钻研技术,到头来天花板就这么点低,他摸着了,顶天了,过不去了!
啊……为什么又哭了啊?
小时候不懂事,老爱哭,怎么长大了还会哭呢?
最近几个月真是见了鬼了,掉了这么多次眼泪,还是男人么?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聋子,哑巴,还痴心妄想在国内烫花界出人头地,做着和欢欢结婚的春秋大头梦,真是天真又傻逼。
骆静语抽出几张纸巾抹掉眼泪,又抱了礼物一会儿后,把小猫放到地上,自己坐回工作台边,继续埋头组装起那枝红牡丹。
占喜下班回来后,很快就发现骆静语不对劲。
他很沮丧,周身都失了活气,连亲她都特别敷衍,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
吃完饭,占喜问他想不想出去散步,骆静语摇摇头,给她比了个简单的手语:【我累了,你回家。】
占喜哪儿会走啊,注意到玄关柜上的一盒糕点和一兜水果,她坐到骆静语身边耐心地问他:“小鱼,你怎么啦?为什么不开心?今天有谁来过了吗?”
骆静语不想说,紧闭着嘴唇对她摇摇手。
上次被方旭喷了一通后,他就不敢和欢欢见面,怕自己会崩溃,缓了几天才缓过来。这一次,他也没法阻止欢欢来家里吃饭,就想她吃完赶紧走,好让他一个人面壁思过。
占喜没那么好糊弄,小鱼虽然是个很敏感的人,很多想法会藏在心里不愿意说,但他俩认识几个月了,她更知道的是小鱼性情温和单纯,待人真诚友善,是个没有坏心眼儿的人。
这样的小鱼能经得起大风大浪,因为他骨子里有一种韧性在,同时他又可能在某个瞬间受不住一丁点的打击,就像他和池江先生第一次见面后那样,整个人陷入低谷,需要琢磨好久才能重新振作起来。
今天,他肯定又是受到刺激才会变得这样消沉,占喜眼睛又望向那些糕点和水果,脑内灵光一闪,问:“是不是方旭来过了?”
他没看她,占喜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用手语比了个【方】。
骆静语身子一抖,倏地一下抬眼看她。
多简单的人啊!占喜想,根本就经不起试探,一问就问出来了。
她又问:“方旭对你说什么了?你俩吵架了?”
骆静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太难过了,纵有一肚皮话想对欢欢说,一想到她看不懂手语,自己打字又麻烦,顿时就没了说的欲望。
让他自行消化吧,他能想通的,骆静语左手抓过占喜的手,低着脑袋缓缓摇头,右手比了个手语:【不要问。】
占喜的脾气也上来了,不能这样的!不能让他把什么都闷在心里!
她轻抚骆静语的脸颊,看着他垂落的双睫,打手语道:【可是我想知道。】
骆静语眼神凄凄地看着她。
【我想知道,小鱼。】占喜慢慢地打着手语,不熟练,每个手势却清晰标准,像教科书上的示范,【你告诉我,慢慢说,我们聊聊,我想知道你的心里话。】
骆静语还是摇头,甚至闭上了眼睛。
占喜不想放弃,她知道如果这次放弃,听他的话离开,下次再碰到同样的情况,小鱼更加不会对她开口了。
人难过的时候需要发泄需要排解,就好比她在家待到窒息时,就疯狂地想找罗欣然倾诉。她不信小鱼不想对她开口,他就是因为开口难,两种沟通方式都很难。占喜真想快快地学好手语,如果她有纪鸿哲的水平就好了,小鱼就不会这么难过。
不管怎样,这一天占喜是不打算放过骆静语的,她和他耗上了,不回八楼了,就待在这儿,看他能沉默到什么时候。
他们在沙发上面对着面,占喜的右手依旧和骆静语的左手紧紧相牵,她的左手安抚般地摩挲着他的脸颊,一下又一下,没有停下过。
他不睁眼,她也无所谓,让他知道她在这儿就行了,她想听他说话,想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想知道他内心的想法。
小鱼的心思是如此柔软纤细,又是那么坚韧强大,她知道他会开口的,只要过了心里的那一关,他会明白过来。
她还是他的鸡蛋老师,就像当初每一个夜晚9点半,他俩准时上线开聊,那会儿她都没有不耐烦,何况是现在?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了很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占喜不知道,只知道礼物从在客厅里晃来晃去,最后乖乖爬进猫爬架的小格子里,窝着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