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醒来, 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薛芃比手机闹钟还要早醒三分钟,眯着眼,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已经蒙蒙亮,便坐起身, 靠在床头又愣了会儿神。
昨晚, 又是噩梦的一晚。
薛芃晚上醒了三次,但都不是惊醒,因为常年和噩梦为伴, 彼此之间已经很熟悉套路了, 哪怕是已经投入“噩梦”的故事剧情,在薛芃心底仍有一道清醒的声音,提醒着她,这是梦, 不要怕,你完全可以左右它。
事实上,薛芃有许多次, 真的左右,甚至是“控制”了梦境的走向,从最初的害怕逃跑,被追,到现在,她已经可以在梦境中找到武器,甚至是凭空变出一把武器,和噩梦里的“鬼怪”、“恶魔”斗争。
薛芃记得很清楚,当初她跟顾瑶做心理辅导的时候,顾瑶就告诉过她,人最强大的储存“器官”就是潜意识,有很多事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潜意识全都记录在案,然后潜意识就会通过梦境将里面的信息用“片段”的方式转达给你。
薛芃曾经为此困扰多年,不想每天都是在惊吓中醒来,她甚至惧怕睡觉,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停止做梦。
顾瑶便告诉她,没有人可以控制自己做美梦还是做噩梦,它是随机的,就是在潜意识里不按规则的抽取,拼接剧情,而这些剧情是受精神状态影响的,比如薛芃时常梦到被恶鬼追杀,这在梦境解释上就是心理压力过大的原因。
只不过在这个随机剧情里,有一件事是可以选择的,那就是当剧情出现时,你可以被动参与,也可以去反抗,甚至可以去干预和改写。
然后,顾瑶就教了薛芃一些自我暗示的方法,她说这就是和潜意识“对话”的方式,越是高敏感的人越容易实现,但就算神经大条的人,也可以通过练习做到。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薛芃都在努力尝试,当然失败的次数远远大于成功的次数,但凡有那么一两次被她成功“控制”了梦境,都像是中奖一样心喜。
差不多到了最近这两年,薛芃才开始不惧怕睡觉和做梦,只是长期做噩梦给她的心理生理都造成了条件反射,慢慢的也就变成了少眠一族,熬夜更是家常便饭,而且心里但凡装了点问题没有解决,脑子就会不受控制的一直去想,去思考,跟自己较劲儿,即便精神已经很累了,躺下进入睡眠,还是会梦到白天思考的问题,在梦里继续较真儿。
因为今天起得早,薛芃出门之前的时间很富裕,她就抽出十五分钟,将前一天晚上做的实验研究进行简单的归纳总结,将记录下来的结果存进优盘,顺手装进包里。
薛芃吃了早餐,就开车回市局,走到半路上,就接到张芸桦的电话。
张芸桦说:“芃芃啊,我和你常叔叔订好了餐厅了,就在你们市局附近,你午休的时候出来溜达几步就到了,不会耽误你太久的,咱们就简单吃一顿便饭。”
薛芃一边看着路况一边应道:“好的,没问题,妈。”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赶紧上班吧,不打搅你了。”
张芸桦刚要切断通话,谁知薛芃却突然说:“对了,妈,有个事我想问问你。”
张芸桦:“怎么啦?”
薛芃:“我昨天给一个水质样本做了简单的检测,但我其实也吃不准,就得出一个初步结果。我发现在这个样本里,蓝藻的含量很高,而且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比一般的湖水高出起码五十倍。哦对了,我还发现一些病原菌。不过现在这些我都不是很肯定,爸爸留下的那些研究和仪器,我还不是很顺手,可能会有误差。”
听到薛芃的描述,张芸桦先是一顿,随即沉吟道:“湖水在没有经过消菌杀毒之前,都会含有病原菌、致病菌这些。蓝绿藻的话,有四分之三都集中在淡水里,就看含量是不是过多,有没有形成‘水华’。要是气候温暖,日照充足,水流缓慢,而且营养物质含量比较高,就会促进蓝绿藻生长。至于你说的重金属超标,这也是有可能的,要是在这个湖水附近曾经有过或者现在就有化工厂,废水处理做得不到位,排放到湖水里,那就会直接改变湖水的水质。当然,还得看这片湖水的流动性,是死水还是活水。”
张芸桦说到这,话锋一转,又问:“咦,真是奇怪,你怎么突然对水质检测感兴趣了,你检测的是哪个湖的水啊,样本是近期的么?”
薛芃笑了下,说:“一个案子里的物证样本,还不知道是哪个湖,就知道大概是在南区,等我进一步确定了,再找机会去采集个样本回来比对一下就知道了。对了,妈,听说这片湖附近以前的确是有化工厂的,不过很早就关了,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年。”
张芸桦想了下,说:“我记得南区的化工厂有一段时间还是很集中的,近十年内有过七、八家,慢慢的也都移出去了,现在应该还有两三家。倒是二十几年前有过一大批,当时江城的空气很差,你还记得吧?不过最早应该可以追溯到三十几年前,那时候化工厂刚兴起,都说要工业发展,喊口号,要振兴江城工业,还要借此带动经济发展……”
薛芃一怔。
三十几年前?
她跟着问:“那您还记得是三十几年前么,三十一,三十五,三十八、九?”
张芸桦:“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三十八、九年应该没这么远,可能是三十五、六年前吧。”
三十五、六年前。
薛芃眯了眯眼,脑海中跟着就浮现出陈凌留下的那张纸条。
“我们的故事,要从三十五年前说起。”
难道,陈凌留下的这瓶水,和那张纸条,指的就是三十五年某一家前化工厂?
好像陆俨也曾说过,陈凌的父母很早就死了,生前是某家化工厂的工人,和每个月都去看她的钟钰的父母是同事。
可是,陈凌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信息,还这么迂回的指向那么久远的一个厂子?她到底想表达什么?就算是打字谜,也没必要埋得这么深啊。警察并不是八卦记者,案子了结后是不会有闲心和精力去调查与案子无关的旧事的。而且陈凌那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做无用功?
薛芃想事情想的很出神,直到电话里张芸桦叫了她两声,她才醒过神,连忙说:“哦,妈,我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那咱们中午见了再聊吧,我要赶回市局了。”
张芸桦也没追问,笑着又嘱咐了两句,便切断通话。
*
就在薛芃开车回市局的路上,陆俨也正在单身宿舍里整装。
陆俨随便煮了点麦片,一边看着早间新闻,一边吃了,等吃了麦片又补了一杯咖啡,趁着喝咖啡的功夫就靠在开放式厨房的案台边上发微信。
陆俨点开一个窗口,打了这样一行字:“听说你已经出来了,我想找个机会咱们见个面,喝两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只是他刚点了“发送”键,窗口里却显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陆俨一顿,意识到是被拉黑了。
他想了一下,又从通讯录里找到常锋的手机号,很快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传来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在忙。”
陆俨按断电话,又立在那里安静了两秒,随即将余下的咖啡倒进嘴里,又拿起手机给艾筱沅发了微信。
“我尝试联系过常锋,联系不上。”
过了两分钟,艾筱沅回了:“这样啊,那还是我再联系看看吧。”
陆俨没回,直接将手机揣进兜里,抬脚出门。
陆俨住的单身宿舍距离市局不远,步行也就十分钟,这种情况他一般不会开车,车子就停在市局停车场,自己步行回去。
就在陆俨往市局走的路上,途中进来两通电话,一通是禁毒那边负责警犬训练的王超打来的,说是警犬巴诺到这个月就正式退役了,问陆俨什么时候过去办理领养手续。
这事早在陆俨知道自己要离开禁毒支队的时候,就和王超打好招呼,而且以陆俨的身份,又是看着巴诺长大的,要领养巴诺也没有难度。
警局对社会上开放个人领养警犬的地方还不算多,而且筛选严格,起码要有犬类驯化养基础,家里适合居住犬类,经济条件也允许,最主要的是必须有公安系统内的人进行担保,不得为了转卖牟利。
王超一提醒,陆俨才想起这茬儿,说:“这两天在忙一个案子,昏头了,那这样,我明天过来办手续。”
王超:“也不用这么急,不过要是你明天有空,过来办了也省的惦记了。”
陆俨笑着又应了两句,等切断通话,刚要揣好手机,没想到母亲齐韵之的微信又发了进来。
陆俨开始还以为是日常叮嘱,只是随意瞟了一眼,谁知这一看,当即愣住。
他立在原地,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直到把齐韵之的话看清楚。
“相亲的那家姑娘我都安排好了,就今天中午你们见个面,时间地方我都安排好了,不会耽误你工作的,地址就在市局附近的饭点,我把那姑娘的资料,包间名和时间发给你,你可要记得过去啊。”
紧接着,齐韵之又发来饭店的地址、名字,然后又发了一张女方的照片,还有几行基本信息。
可陆俨根本没注意看,直接把电话打给齐韵之。
电话接通了,陆俨上来便说:“妈,怎么这么突然?”
齐韵之笑道:“哪里突然了,上回我问你的时候,是你说让我安排的,我这都安排好了,你什么心都不用操,多省事啊。”
陆俨安静了几秒,立在路边叹了口气:“要是我今天忙呢,要是有案子送过来,我要出外勤调查呢,您事先也不说一声。”
齐韵之说:“哦,这些啊,我昨天都给潘队打电话问过了,就是防着你搪塞我。潘队都跟我说了,你刚结束一个案子,现在手里没事,今天上午就是开会写报告,中午能出来。”
“……”
陆俨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饶是他在外和犯罪分子如何斗智斗勇,如何重拳出击,面对自己的母亲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别看齐韵之没经过什么风浪,可她到底嫁过一位刑警,生的儿子也是刑警,如今的丈夫还是副市长,这半辈子都是跟在“衙门”里的公职人员打交道,自然经验丰富。
而且陆俨是齐韵之一手带大的,他什么脾气什么性格,她心里一门清,所以一早就想好了该怎么说怎么做,绝对不给陆俨反驳和找借口的机会。
约在市局附近的饭店,把包间定好,还事先问清了陆俨的时间安排,为的就是堵住他的后路。
陆俨一听,顿时没辙了,只好说:“就算我今天中午有空,也不能在那边逗留太久,我刚去刑侦支队,很多事都要重新熟悉。”
齐韵之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也没让你在那边待上一下午啊,你该上班就继续上班,别耽误你的正事。而且你们都在市局工作,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呢,可以慢慢联络感情。”
都在市局工作?
陆俨一怔,问:“您说的‘你们’是指谁?”
齐韵之说:“你看看我发你的资料就知道啦。行了,我不和你多说了,你赶紧去忙,天气干燥,要多喝水啊!”
等齐韵之率先挂断电话,陆俨这才返回微信看了一眼。
照片里的姑娘生着标准的瓜子脸,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就长相来说,齐韵之的眼光相当不错。
可陆俨也只是扫了一眼,就当做是记犯罪嫌疑人照片一样,快速将这姑娘的样貌记住,然后就往下看。
“姚素问,二十四岁,化工大学本科毕业,公安大学研究生毕业,现在江城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大楼,理化实验室工作。”
看到这里,陆俨愣住了。
也是市局的技术员?可他怎么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只是陆俨心里刚升起疑惑,齐韵之就又发过来一段微信,说:“你以前总跟我说,女朋友要找个能共情的,能互相理解的。找公安体制外的,你说人家不能理解你的工作,以后肯定会抱怨,找体制内的,你又说工作忙没时间,去年好不容易告诉我有个喜欢的女孩,结果又不了了之了。现在妈都替你铺垫好了,这姑娘也是体制内的,和你在同一个大院里办公,以后办案你们肯定少不了接触,这样连共同语言都有了。最主要的是,能进公安体制,那家境肯定是没得挑,这姑娘家里三代都是读书人,这样家庭教出来的肯定错不了。”
陆俨一时无语,对着马路叹了口气,很快在微信上打了一行字:“上回我跟您说的姑娘,其实我和她的关系又缓……”
谁知一句话还没打完,就听到“滴滴”两声,距离很近。
跟着就有人叫他:“陆俨。”
陆俨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直到他诧异的扭头看向路边,刚好看到一辆棕红色的轿车,车窗落下半截,薛芃正坐在驾驶座上瞅着他。
“你怎么站在这里,要不要我捎你一段?”
陆俨“哦”了一声,醒过神,脑子还没下达命令,那双长腿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几个箭步走到车前,拉开门坐上去。
他将手机收好,转头就将微信的事忘在脑后。
薛芃也不疑有他,重新将车子驶入大路,再过两个转弯就到市局了。
陆俨看着路面,又扫了眼车里,随口问:“这车买了多久了?”
薛芃:“不到三个月吧,不过是二手的,我暂时没钱买新的。”
陆俨问:“要存钱买房?”
薛芃说:“我都拿去买实验仪器了。现在的器材太贵了,好几百万的都有。当然我是买不起了,最多换个显微镜。”
陆俨没接话,他知道薛芃父亲薛益东留下了一间私人实验室,也知道薛益东生前收了几件当时很厉害的实验仪器,只是现在更新换代,那些都过时了,幸而质量过硬,还没有坏,薛芃换不起新的,就凑合用旧的。
车子很快开到市局,两人下了车,陆俨这才看到车尾处有一块痕迹。
薛芃见状,说:“昨天被一辆宾利追尾了,对方全责。”
陆俨又扫了一眼,一手下意识摸向裤兜,犹豫了一秒,还是从里面摸出一把钥匙,递过去说:“修车估计要一两天,你出入不方便,先开我的。”
薛芃诧异极了:“我开你的?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