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吴祖清以贴着她脸颊的那只手,几乎是推着她往扶手上撞。
半身悬在外,蒲郁嗔道:“二哥,我错了……”
吴祖清将她捞起来,鼻尖与鼻尖若即若离,比方才的距离还近,“清醒了吗?”
第22章
方才一系列动作没被赫到,这下却愣怔。
“清醒,清醒了……”蒲郁嗓音仍浸了酒似的,比娇嗔更甚,口齿不利索反而教人耳朵发痒。
吴祖清托着她的后脑勺,没动。
二楼门扉就在斜上方,转过角三楼也能看到,随时会有人闯来看到这一切。像有无形的毛毡扫在身上,刺刺的、酥酥的。
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仿佛被这气息牵引,闭上眼睛。
等了一会儿,却是他缓缓退后,同她分开来。
也是,期待什么,西洋电影里罗曼蒂克的吻么?
怎么可能。
“早些休息。”吴祖清道。
“二哥也是。”
“夏至了,夜里蚊虫多,点蚊香。”
蒲郁一怔,她会照顾人,也能照顾自己,这些事许久没听人提醒了。二哥说来总是熨帖的,她道:“好。”
吴祖清点头,若有所思道:“……晚安。”
“晚安。”
在他转身之际,她拽住了他的衣摆。
“怎么了?”他看回来。
经一阵折腾,她的眸眼复清澈明亮了。
“二哥还生我的气吗?”
“明日再生气。”吴祖清说,“还有吗?”
蒲郁摇头,“上楼罢,二哥。”
吴祖清是准备往上走的,可临时顿住,握上蒲郁的肩膀,俯身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
最后说明,“西方人的规矩,讲goodnight也有goodnightkiss。”
蒲郁全然蒙了,为了不暴露内心受到极大震动,傻兮兮地问:“kiss是……亲吻么?”
“嗯。kiss,吻。”
他上楼了,她全凭听到的,没有去看。
她在想,二哥吻我了。
回房后,蒲郁翻出丘比特糖盒,可惜空了。终归没那么吝啬地只分享阿令一颗,她说是客人送的,让阿令随取随拿。
换作阿令大约不会隐瞒,她隐瞒的不是二哥给她的糖盒,而是她的心事。
如同此刻,她希望这个额吻对二哥来说是寻常的,又希望不是。唯有夏夜晚风懂得她的矛盾。
翌日,吴家的车停在张记门口。
施如令与蓓蒂说笑着直上二楼,在版房门外听见张裁缝训话的声音。
蒲郁为一位官家太太设计制作的洋装因肩肘太紧被退回来修改,松好收,而紧不易放。张裁缝逮住这个小问题,把蒲郁近来的作风悉数数落一通。
话很难听,还高声道:“想名扬十里洋场啊,赶紧辞工,跟着张宝珍学好啦!”
蒲郁垂头不语。
“我说过多少次,学手艺心思得沉下来,那些不是你该想的……”
施如令探头,张裁缝瞥见,话戛然而止。
“张师傅,”施如令赔笑,“我们来找小郁。”
吴蓓蒂也现身,“张师傅好。”
张裁缝推一下眼睛,难得威严道:“不行,蓓蒂小姐来了也不行,今天小郁必须给我待在这里。”
施如令就要咋咋呼呼,吴蓓蒂按住她,柔和道:“张师傅,我二哥出差回来,请阿令一家聚会,还请你行个方便……”
张裁缝心下怄火,却不得不放人。挥手赶女孩们出去,末了对走在最后的蒲郁道:“为师最后给你说,莫学那不成器的莲生,吴家那位先生不是你攀得起的!”
故意让所有人听见似的,女孩们穿过制衣间时,工人们都不好去看。
将跨出门,吴蓓蒂小声道:“小郁,张师傅定然说的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再说,我的哥哥们才不讲究女子的门第出身,那样迂腐的包办婚姻造成的悲剧还少嚜,如今……”
蒲郁轻轻摇头,“我晓得。”
施如令却是捕捉到缓和气氛的机会,追问:“让蓓蒂说完呀,吴家哥哥们讲究什么样的女子?”
吴蓓蒂抬手一指,“喏。”
车窗里,文苓与吴祖清各坐后排两端。
吴蓓蒂接着掩唇道,“不过今日似乎有些争执,小心碰二哥逆鳞。”
女孩们坐上车,文苓干脆换到前座去。施如令与蓓蒂面面相觑,恐怕他们的争执比想象的严重。
蒲郁觉得自己许是知情的。
目的地在上次去过的珍馐,一间融合了西式装潢,可以听苏州弹评的粤菜馆。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张宝珍姗姗来迟。家眷聚会的场合,南爷没有出面,但看得出南爷对她很上心,除司机外还多派了一个马仔跟着。
张宝珍自然将文苓当作吴祖清公开的女朋友了,交际圈里也这样认为的。近来盛行公开恋爱而不结婚的风气,正好掩盖吴祖清这个年纪还没婚娶的怪诞现象。
文苓很好说话,不过张宝珍晓得文苓出身高贵、颇有学识——她不喜欢同这样的女人往来,态度有些冷淡。
饭席间的气氛靠施如令与蓓蒂撑着,本来往日里蒲郁会胜任这一角色,当下也不太说话。她们体谅小郁被师父训了,心情低落,没有挑话题去打扰。
“谢谢吴先生对囡囡们的照顾。”
“哪里的话,我要感谢你们对蓓蒂照顾有加才是。”
众人吃好,碗碟撤下去,弹评艺人上场。其实皆有些乏了,来回扯客套话,想着何时散去。
“其实,我们准备搬家了。”吴祖清一句话引得人人都看过来。
“哦?搬去哪,吴先生看好了吗?”张宝珍在意的是房子。
“当时来得匆忙,暂时找了住处。这几个月托文苓找房子,已经交付了,就在马斯南路上。”[19]
“好地段呀!那边绿化也好,挨着法国公园。”
连施如令也熟知,法租界的马斯南路矗立着不同风格的花园别墅。尽管知道与吴家有差距,可同为一栋楼的租户总有些模糊,到此刻终于看清了。
施如令感叹,也为朋友搬走而懊恼,“蓓蒂,怎么不同我讲的呀。”
“我不想搬家的。”吴蓓蒂道,“二哥之前同我说起,我以为还要等上一阵,没想到……我们几时搬家?”
文苓看了吴祖清一眼,“应当就在这几日。”
吴蓓蒂失落地“啊”了一声。
文苓道:“也不远的,日后请阿令小姐她们常来玩就是了。”
张宝珍看文苓俨然以女主人姿态,佯装玩笑道:“文小姐前前后后帮忙张罗,定然很辛苦,吴先生给酬劳了嚜?”
吴祖清笑,“我让她也搬过来,她不愿意。”
“啊呀,”张宝珍略有点儿夸张道,“怎么同小姑娘这么讲,人家不好意思的呀,哪能答应你。”
“是吗?”吴祖清垂眸,还含着浅笑,“那得请宝珍小姐教教我,应当怎么讲?”
文苓愣了一下。
张宝珍掩面笑道:“我怎么教啊,我又不那么正经。”顺着眼尾斜睨过去,很妩媚,“想与正经小姑娘同住,恐怕只能请人家做女主人了。”
“你看,你也没办法的。”
不一会儿散席,张宝珍有兴致同文苓交往了,提议去逛街。文苓婉拒,于是张宝珍带两个女孩离开了。
蒲郁本来说回张记,张宝珍走时还怜惜道:“苦孩子。”
可没回成,吴祖清与文苓两尊大佛异口同声地让她待着。
文苓转身看吴祖清,道:“没想到你为达目的竟想搭上张宝珍!”
“有什么办法,该你做的事你做不到,”吴祖清摸出香烟,嚓地划亮火柴,“只得我代劳。”
“是这个身份不合适,不是我做不到。现在还没找到敌人,你这样无异同青帮叫板么,今后还怎么展开工作?”
“完事切莫急。我这法子,总比你利用小姑娘来得名正言顺。”
“小郁自己都拎清了,你还想回避,一时之仁可成不了大事!”
蒲郁听着,回味过来方才二哥同姨妈说的话是在调情。忽然被点到,她一下挺直背,怔怔的。
两位却不看她,冷面对峙。吴祖清道:“那你告诉我,你要怎么用她成事,把她送给某位青帮老板么?”
太露骨,赌得文苓说不出话,片刻后从手袋里拿出烟盒。蒲郁忙不迭抄起吴祖清放在边桌上的火柴,为她点燃烟。
文苓长呼一口气,“去年宁汉合流,就盼着这么一天的。当下战事休停,政府正式定都南京,连北京都更名为北平特别市,就算是表面上的,党内也统一了。之后重中之重当然是——”
“不用你念新闻稿,我只是在讲这件事。她没有立场的,你可以利用她,反过来敌人也可以利用,怎知不是养虎为患?”
蒲郁来回看二人,顶着压力出声:“我……”
文苓一眼扫过去,截住她的话,“总之,大老板让我负责此番行动,你有意见,找总局说理。”
吴祖清笑笑不响。文苓以为堵住他了,却见他起身离席。
吴祖清向蒲郁招了招手,蒲郁忙跟上去。堂前小厮将二位送上了车。
听吴祖清给司机地址,蒲郁道:“二哥,我要回张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