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郁。”吴祖清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蒲郁活动了下脸颊,牵起唇角看过去,“快好了。”
“我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吗?”
很妥帖的征询,但蒲郁明白,这其实是不容辩驳的命令。
她拿抹布裹住水壶把手,往放了茶叶的茶壶里倒水,再把茶壶端到木桌上。然后才得空回话似的,道:“什么地方?”
吴祖清落座,捱不住取出一支烟来划火柴引燃,“特训班。那里有比我好的老师。”
蒲郁点点头,“好,我去。”
吴祖清盯着蒲郁一时无话。掸了掸烟灰,他斟茶到两只茶碗里。
“谢二哥。”蒲郁抿了口茶,烫到舌头也似无感觉,没出声。
吴祖清再度开口,“你离开上海,需要合适的理由。比方讲,让你卷入一起案件。”
“一切听二哥的。”蒲郁又端起茶碗,正要喝,便被吴祖清一把夺去。茶水渐了两人的手,茶碗哐嘡跌落。
他箍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全然无预料地,他含住她的唇,“不烫么?”
贝齿防线松开,他挑然而入,一边缠缠绕绕一边道:“小郁,只管向我撒气好了。”
“我没有……”蒲郁含糊地说,可心似乎愈攥愈紧了,连腔内细腻的触碰都觉苦涩。
在轻微喘息下渐渐分开,吴祖清抚过她的脸探入发丝。
“二哥,我从很早就认定了。我们张家的女儿,认定的事是不会变的。”蒲郁静了片刻,忽地抵在吴祖清肩头。她压抑着,压抑着的感情从胸腔里发出来。
“什么死我都见过了,二哥,我好恨啊。”蒲郁死死攥住吴祖清臂膀的衣料,眼泪就那么落下来,一点一滴,接着如泉涌。
吴祖清拥着她,想要将什么力量传递给她,可也感到如此微茫。
“你看,你不是怪孩子。”他试图说点儿什么。
蒲郁抖了两下,不知是哭是笑,终归出声了。宛如孱弱的动物,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她蜷缩在他怀里,就好像钻进了坚硬而温暖的山洞,一点儿风也没有。
过了很久,不晓得多久。蒲郁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直起身来。瞧见吴祖清的外套污糟糟的,她难为情道:“我会清理干净的。”
吴祖清浅刮她鼻梁,“不用了。”
蒲郁想从他身上下来,可他双手圈着她,偏不让。她只得没话找话,“二哥,我要去多久?”
吴祖清刚起的笑意又敛了下去,“看你的程度。”
往后谁都说不准,能把握只得当下。
蒲郁没由来地说:“还记得吗?初回为你量衣,你说我得长高一点儿。可我不会长高了。”
危险的暗喻。
再定音一锤,“二哥,留下来吧,陪陪小郁。”
吴祖清指节微微动了动,“好。”
自然而然地,蒲郁仰脸,由他的下巴吻上去。宣泄过了,还不够,她的吻渐渐浓烈。如抚慰她,他耐心地予以回应。
蒲郁冥冥中觉醒了什么似的,整个人变轻盈了。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曾经的梦境。她搂得更紧,想要真切地进入那梦境。
吴祖清在清醒与混沌中间一线逡巡,石斑纹贝母扣逐一扭开,外套松落垮下去。他止住她的手,喑哑道:“够了。”
……
先发话的人没理由退缩,蒲郁再度凑近,呼吸跟随脉搏。耳廓有雾,指尖如露,吴祖清有些沉下去了,“猫儿一样。”说着,往里探了探,引得蒲郁一声唔叹。
微暗的油火在墙上映出不规整的形状,半拢的衣衫镀在画儿里了,袒露处泛光泽的蜜色。她自己接着拨一角褪下去,其实不明白该怎样,只由着他的视线牵引去做。起伏呈现,令人想起洋菓子店的奶酪,点缀了小小的晶莹的果物。
寻香的踪迹,吴祖清低伏。蒲郁闭上眼,感觉不到重力似的,置身不可名状的地方。忽地,吴祖清借桌角的力单手托她起身,又放她坐在桌沿半干的茶水上。蒲郁一下紧张起来,浅指甲扣住他的背。
听得皮搭扣的声音,蒲郁呢喃,“二哥?”吴祖清以言语诱惑她,要她放松。不是一刹那,而是一寸寸推进。她咬紧牙关才勉强承受住。
油灯动,木头吱嘎吱嘎,吴祖清唤,“小郁,小郁。”
蒲郁不语,可啮合的齿受不住那低语。“出声。”他发狠了一下,似捉弄。蒲郁发声了,推撞也就愈汹涌,声音开始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了。
暖炉的碳火早熄灭了,可屋子愈来愈暖和,哪哪儿都发汗,还有奇异的气味。他们对彼此很生疏,好像一场令人期待刺激到底的游戏,还未到底就结束了。
羞怯来得后知后觉,蒲郁咬唇道:“我是不是,是不是……”
吴祖清点着烟,停顿了一下,将烟塞到她嘴里。蒲郁呛了一大口,忙掷了烟,步履一迈便疼得嘶声,不由得怨道:“二哥!”
“我也,嗯……”吴祖清含糊过去,“算了。”
些许尴尬,但当两人梳洗后睡下,气氛还是恬静的。
翌日早晨,半梦半醒间,蒲郁将枕边人当做阿令,对方靠过来,她不太耐烦地推开。
霎时睁开眼,蒲郁彻底清醒了。吴祖清撇了下唇角,示意压在她脖颈下的手臂。蒲郁忙退开,让吴祖清收回手。这么枕了一夜,他的手臂都僵了。
蒲郁半含歉意半含笑,凑上去啄了一下。吴祖清反过来也在她额头、脸颊落下浅吻。嬉闹没完没了,气氛渐浓。无扭捏,自然而然去向了云雨深处。初回未尽的,统统补足。
良久,吴祖清穿戴整齐,拢了拢袖口,道:“这几日,你准备一下——”
“就今日,不行吗?”蒲郁半撑床榻,望着他道。
吴祖清顿了一下,“你想清楚了?”
“师母那边我打点过了,裁缝铺还要开的,过两日小于师傅、长工们都会找我的,不如就现在,一切还很混乱……”
吴祖清最后只道了个“嗯”。
入夜,蒲郁头戴白花,沿静安寺路宣洒冥币,逢人便讲张记裁缝死于日本刀下。战事离租界甚远,可也是战时,中日关系极度紧张,她活脱脱一个拎不清的疯子。
很快巡捕来将她押走,她喊冤,却直接被关入看所守。
事后问询的裁缝铺师傅、工人们托关系找人保她,可往日收贿赂收惯了的巡捕没一个肯应承这事,说这节骨眼上小姑娘惹大事了。
约莫过了两周,蒲郁在遥远的轰响中惊醒。看守的巡捕说日本海军、空军发动总攻,印刷馆、图书馆被炸毁了,上海全面沉寂。
这日天还没亮,警察厅的官差来提人了,说是转移看守。
路途很遥远,还要坐火车。一整节车厢无人,窗户遮蔽。蒲郁劝慰自己镇静。
下火车已至傍晚,蒲郁被麻袋头套罩上来,塞进一辆车里。她终是忍不住了,问:“二哥呢?”
怎么会得到回应。
周围有街市喁喁之声,行驶一段路后,渐渐安静下来。
到目的地,蒲郁听到旁人交谈,什么“57号的人”。接着铁门划地而开,带她来的人将一把枪塞到她阔袖里,“好了,你可以进去了。”
摸纹理,这是二哥送她的那把枪。
蒲郁解下头套,花了一会儿适应光线,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所机关办公楼,寂静得很,只有门口的玻璃窗格里坐着守门老伯。他指向楼上,“去训导办。”
蒲郁走上二楼,挨门挨室找过去,遇着一位打扫清洁的阿婆。
“阿婆,请问训导办往哪里走?”蒲郁问。
阿婆提着掃走转过身来,上下扫她一眼,“你往后头走,穿过走廊就到了。”
第34章
门外有座三十尺长的短桥连接两幢建筑,蒲郁走入另一幢建筑。穿军装制服的青年们来来往往,像另一个世界。
好不容易看见个女孩,那女孩也看见了她,走上来讲北方官话,“新来的?”
蒲郁略感亲切,点头道:“请问训导办怎么走?”
女孩笑了一下,“这儿没有训导办,亏得你遇见我,否则问其他人定要被哄骗一通,当初我来的时候就被耍得团团转呢!”
不知怎的,女孩的俏皮让蒲郁想起阿令。对方看她没说话,眼眸一转,道:“在这儿,千万不可以怕生,他们准会欺负你的。来,跟我走。”
“多谢。”蒲郁跟在北方女孩身侧。
“不客气。”女孩个性开朗,说她叫陈芸——假名,在这儿需不着透露真名,出去后各分东西,保密是第一要义。当然,他们的档案,或许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事,皆有记录。
走到挂着“档案室”铭牌的门前,陈芸道:“就是这儿了。你安顿好后可以来找我,我在女舍十五床。当然,如果我在宿舍的话。”
蒲郁再次道谢,接着推开档案室虚掩的门。
一位面貌粗犷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也照例打量了她一番,“坐吧。”
蒲郁在他对面落座,双手放在膝盖上,很是局促。
“叫什么?”
蒲郁记得陈芸的话,又想着这位当是教官一类的人物,还是如实回答了。
男人从背后一小格一小格的柜子上按首字序目找出蒲郁的档案,一边翻开一边说:“我负责你们生活食宿的,叫我老余就可以了……”
在密密麻麻的字里看到什么,老余停下话语,看向蒲郁,“你是57号推荐来的?”
蒲郁一怔,“我不晓得。”
老余再次翻看档案,“命案啊,十九年你杀了青帮南堂堂主。”
“……是的。”
“这里什么人都有,犯了命案的还是少数。”老余合上档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卡,“女舍零五床。你运气好,今天有一批学生毕业,伍教员特准放假。好好休息休息,整顿整顿,特训班可比不上你过去的日子。”
“好的。”蒲郁拿着纸卡起身,顿了顿,问,“57号是什么意思?”
老余笑笑,“应当是你认识的人,你仔细想想?”
蒲郁向老余告辞,来到女舍。
实际是男女混合的宿舍楼,女舍占其中两间。一间十六张床铺开,蒲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住屋。不过,不等她表示新奇,一个端着脸盆,看上去正要去洗漱的女孩抬腿撑住门框,拦下去路。
女孩看上去比蒲郁小一点儿,也矮一截,可神情傲慢,“名字?”
蒲郁抬眉,“要结识陌生人,应当先自报家门。”
屋里还有好几个女孩,听到这话纷纷凑了上来,有的表现敌视,有的一副看戏模样。
算了,蒲郁心道,初来乍到不要惹麻烦的好。将要开口,见陈芸飞奔而来。
女孩同陈芸似乎是死对头,见着彼此都没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