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蒂诧异道:“明智光秀可是叛变的小人。”
大哥道:“阿如,史书是胜者书写的。明智光秀声名赫赫,可始终充满谜团,他为什么发动本能寺之变,史学家至今还有争论。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厉害人物。”
吴祖清笑,“知我者莫若大哥也。”
找到这么个切入点,吴祖清便隔三差五去和阿丙闲聊,说不到十分钟又走。最终,在吴祖清没有去的时候,阿丙将所知统统交代。
他们是一个四人小组,以周远达为核心,其余人辅助他行动。释放糖果店可疑的消息,是周远达上峰的命令。不久前,上面发现糖果店与日本左-翼牵连甚深,经探查也怀疑糖果店另有资助人,于是让周远达小组广撒网,找出于此有关系的日本商人。
不是什么太公钓鱼、隔山打牛,他们甚至查过吴祖清等人的身份,确认无疑后才展开了行动。哪想到吴祖清藏得深,还如此敏锐,凭一个信号抓到人。
末了还说,周远达其实是那个中国人曾经的名字,不知道假周远达的真实姓名。他呢,确实与阿丙有点儿联系,叫小野三郎,很普通的农户家三儿子的名字。
刑讯科人员来汇报,问:“小野一心求死,怎么处置?”
吴祖清反问:“他们之前干的事,之后的计划,培养了多少中国人,你都知道了?”
刑讯科人员道:“可小野就是个无甚价值的铁钉,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吴祖清漠然道,“接着审,肚子里装了多少让他吐多少。”
是夜,文苓开酒邀吴祖清同饮,祝他“首战告捷”,“说说你用了什么法子?”
“应酬上喝多了,恕我不陪你喝。”吴祖清道,“也不算什么法子,只是人心最难测,也最软弱。一个缺乏认同感的人,在密闭狭小、阴暗可怖的空间里得到认同感,会对那人迅速建立亲近感。当然,推测而已。”
“但应验了。”文苓举杯示意,饮尽杯中酒,“祖清同志之城府,令我望尘莫及。”
吴祖清偏以贬作褒,颔首道:“谬赞了。”
文苓笑出声来,又为自己续满一杯,“你当真不喝?”
“你要是想买醉,去找真正‘首战告捷’的人。”
“小郁?”文苓眼眸一转,“情报科的同志过世了,我告诉她吗?”
“你以为呢?”
文苓看着酒面的弧光,叹息道:“该怎么评价,你对她是真的很好,也是真的够狠。”
“她是我无二的学生,但不是我一人的学生。”吴祖清转了转婚戒,“评价留待后世人说罢。不过,兴许你我不会载于史册。”
“借你吉言。”文苓再次举杯。
以特别身份潜伏的日子并非总那么惊心,蒲郁闲时看见橱窗前卖水果的摊贩经过,便买了一袋时令的青枣。
对路记者受伤的事,她总有些愧疚。想着提青枣去探望他,趁阿令不在的时候。
摊贩挑着扁担过马路,电车驶来,接着,吴家的车从转角开过来,在她面前停下。
车窗摇下,文苓瞧着蒲郁手上的网兜,好奇道:“买这么多啊。”
蒲郁含蓄地笑了下,“送人的。”
文苓问:“晚上有事没呀?陪我吃顿饭怎么样?”
蒲郁微愣,“现在?”
“需要我和你们经理说一声吗?”
说是吃饭,来的地方更像西式酒馆,进门沿玻璃窗和木板墙设十来张四人座方桌,走到底有吧台。空间窄长狭小,灯光不甚明亮,客人却蛮多,谈笑声中充满市井烟火。
在角落一隅落座,不多时,餐食陆续传上桌。几道冷盘开胃,接着上炖菜与低温慢煮的安格斯牛尾。经过长时间炖煮,牛肉细绵软糯,搭配酱汁风味极佳。
文苓佐酒而食,“也只有在上海,才能吃到那么多地方的美食了。”
蒲郁小心翼翼地使刀叉,“小郁也只有太太身边才能吃到的。”
“哪里的话,你做了件衣裳,我应当奖赏你的。”
蒲郁道:“没有的,出了点小状况。”
“嗯,对了。”文苓平静道,“缺的扣子,彻底丢了。”
“……不是说。”蒲郁兀自顿住了,求证道,“是吗?”
“之所以告诉你,就是因为这种事稀疏平常。”
文苓拍了拍蒲郁的手,轻声道,“我们能做的,就是收好自己这颗扣子。”
蒲郁弯了弯唇角,有些勉强。想来座椅上那袋青枣没法送出去了,她没立场也没资格探望利用对象。
文苓取出一支烟衔在嘴里,擦亮火柴的时候瞥见对坐的人,问:“试过吗?”
蒲郁问:“我可以拿一支吗?”
“当然。”文苓比出请的手势。
蒲郁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有样学样地点燃。烟草是涩的,一口吞狠了咽喉有轻微灼烧感,但总算没有笨拙地呛出声。
文苓吐出浅浅烟雾,“烟草公司的广告,讲吸烟有这样那样好处,都是唬人的。这东西的好处就是交际作用,问人借火,散人一支烟,来来往往。或者,像我们这样把等待当消遣。”
“太太在等待什么?”蒲郁微愣,转念想文苓当然不会闲来无事请吃饭。
听见背后传来侍应生招呼客人的声音,文苓道:“来了,对吗?”
蒲郁抬头去看,一时有些惊讶。生怕对方瞧见她,立即又收回了视线。她声线不太稳,“太太晓得,才带我来的吗?”
“晓得什么?”文苓笑得坦然,好似真的不知情。
穿针引线,面子是一样,里子又是一样。入了门的人理应谙熟于心,不能怨复杂。
蒲郁吸了口烟,掸烟灰,浅笑道:“那么,我要怎么做?”
第45章
来者是蒲郁的旧识,师哥莲生。当初他与冯四小姐私奔后,蒲郁没再听说过两位的消息。如今看着有些陌生,他穿西服,却是各方面都很粗糙的次品。张记出来的学徒,不说穿多好,起码是讲究细节的,看样子他已然忘本。
不对,他应该是故意这么穿的,好融入这爿店的氛围。
莲生径直走向吧台,在两位客人中间的空凳坐下。
角落座上,文苓低声道:“他右边那个,看见了吗?”不经意轻点了几下烟,译出来是“CC”。
不完全等同CC系,这里指CC系主导的情报部门。他们针对反党的言论、组织,有权调查党内人员,包括蒲郁所在的总局。
同时存在两所情报部门,尽管一所负责党务,一所负责军方,但案件也可能重合。时有迫于案件性质的变化,一边收集的情报不得不转移到另一边的情况。(功劳自然送予另一边了。)也有在没有明确指示的情况下,出于某些原因,一边破获了情报并不知会另一边的情况。长此以往,互不对付。
尤其CC权力触角深广,不仅几乎垄断邮政,还能够掌握总局的人的情报。(你的情报掌握在别人手里,等于随时有暴露的风险,恐怕没有哪个情报分子不忌惮、嫌恶。)总局的人是很抵触CC的。
以前蒲郁不清楚各中门道,只是觉出二哥与文苓之间有沟壑,傻兮兮问二哥,“文小姐是CC系的吗?”如今明白疑点在哪,这种话再问不出口。
蒲郁问:“太太怎么晓得?”
文苓不答,只说:“实际身份存疑。”
即是说是党国的叛徒,或潜入情报部门的敌人。蒲郁诧异,更惊于与其接头的莲生师哥。
“那么师哥的身份……”
文苓道:“比起我先生,我更关心这件事。”
答案显而易见了,文苓主要负责赤-党的案子。
昔日同门师徒,一朝沦为对头。
蒲郁定了定神,道:“要我接触他?”
见那人起身走了,文苓垂头从钱包里掏出几张洋钱,“先走一步,等你消息。”
酒馆人声嘈杂,来来往往无人在意。
蒲郁唤来侍应生埋单,吧台那边的莲生方察觉,欲避开打照面的机会,默默藏于客人之间。可蒲郁不经意转头,瞧见熟悉的背影般,犹疑道:“师哥?!”
声音不小,引得周围人打量。莲生不想引起他人注意,计划先声夺人。他佯装循声看去,还未说话,便听她惊喜万分道:“师哥!真的是你!”
计划告破,莲生只得上前道:“小郁,没想到这么碰面了。”
“是呀!”
莲生无奈,“你小声点儿。”
“可是这里很吵啊,我怕师哥听不见。”蒲郁抿笑,还是昔日的小师妹似的,“而且,见到你高兴嘛……都这么多年未见了,自从你和——”
莲生插话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才同客人吃了饭。”
“哦!都成大师傅了。”莲生看着蒲郁未曾改变的神情,改了主意道,“这儿确实太吵了,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孟冬的傍晚,灯光从沿街的商店橱窗里溢出来,看起来暖和极了,令蒲郁愈发感觉到斜刮来的风很冷。她裹紧外套,走在旁边的莲生问:“冷吧?真是奇怪了,以前从未觉得上海的十一月这么冷。”
“师哥,你太久没回来了。”蒲郁道。
“我回来没几天,说起来还没去看师父,师父还好吗?”
“你没去静安寺路赫德路吗?”蒲郁停顿了几秒,“张记已经不在了。师父——淞沪抗战的时候,师父遇害过世了。”
莲生震惊地停下脚步,喃喃道:“怎么会……”
“师哥,这些年你还好吗?”
莲生谈及过往,又说现在帮人跑货,倒没问蒲郁的情况。他们约定来日去探望师母,在路口分了手。
六年前,莲生与冯四小姐在混乱中赶上前往南京的火车。甫一到达南京站,便遇上警察支队等穿制服的官差在找什么人。
冯四小姐以为父亲动用了这么大的力量寻她,怕得不得了。私奔的事就被同车的男女看出来了,对方半是恳求半是要挟,与他们交换了衣物与行李。
莲生虽不是个能担事的,可还记得师父的教诲——讲信誉。就算为了钱,他也要把答应的事办成。于是携冯四小姐几经辗转到了江西上饶。
来接风的人察觉情况不对,本打算放弃,可冯四小姐愣是追着人家要钱,说路上开销太多你必须归还这笔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地下党怕了他们,了解详情后,向组织申请兑现了钱款。
他们在江西上饶住了下来,靠莲生做裁缝活计维持生活。不到一年,冯四小姐便受不了这样的清苦的日子,同莲生时有争吵。闹起来街坊邻居都看笑话,冯四小姐负气离家,却遭遇山匪。
各中经过不必详说,莲生加入了闽浙赣苏区的组织,成了一支游记队伍的成员。因表现突出受领导赏识,调往重点城市展开地下工作。
在中日关系愈发的紧张的这几年里,南京政府并未放松对赤-党的打击。不久前,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势,总部不得已转移,悄然向湘西进发。(后称此史诗壮举为“长征”。)
与此同时,上海方面的地下党接连失联,不仅使部分物资支援、文化宣传等工作中断,也涉及部队转移动向的泄露。组织委以莲生重任,派遣他来重建联络站。而首要任务就是突破敌方一个活跃的代号“船夫”,方才与他接头的同志提供的便是这方面的消息。
而另一边,莲生并不知道,文苓早已顺着他的同事,那个假CC,摸到他们的动向。欲借蒲郁之手,将这帮地下党一网打尽。
蒲郁思虑良多,内心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矛盾,率先跳出来的仍是——怎么取得莲生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