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沉重和服的限制,她们只能在一定活动里,屈膝而舞。也正如此,束缚下的舞蹈让她们似人偶而又分外生动。挪步摆动,娇俏可人;一颦一笑,顾盼生辉。
看不明白具体意味,可美总是共通的。还未尽兴,一曲颂吟四季之美的《衹园小呗》便结束了。
小田切信道:“蒲小姐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呢。不急,还有一曲。”
只见春子独自来到屏风前,跪地拜礼。三味弦乐再弹响,老妇唱念曲调。春子半屈身起势,利落开扇。
蒲郁看入迷了,持扇而舞的春子小姐实在美丽不可方物。就好像与华服,与锦屏,甚至看不见的月下园景融为了一体。不那么明亮的光线下,她自揽万千灵辉。
待老妇退下,春子回到座席上,蒲郁才慢慢回过神来。
“听说蒲小姐要来,春子前辈特意准备了这首曲子。”梅绘笑眯眯道,“中国是不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
蒲郁愣了下,看向春子。傅淮铮率先出声道:“多谢,春子小姐有心了。”
春子道:“要谢小田切先生才是,春子难得献上这一曲。”
“你们哪,就不要说这些客气话了。”小田切信道,“蒲小姐舟车劳顿,可要吃些东西?”实际也没让蒲郁回答,命人传来料理,边用餐边闲谈。
女人们尤其以春子为首的当红艺妓们,从名流热衷的运动、艺术品鉴,到不那么敏感的时事新闻皆有涉猎。不大殷勤恭维,话说下来却让人心下熨贴。
蒲郁觉得过去所学较之,实在小巫见大巫。她必须得更进一步,日语、交际,还有匮乏的女人姿态。
宴席气氛渐浓,话题说至私密上来。春子状似不经意问:“蒲小姐与傅处长什么时候订婚的呢?”
傅淮铮欲代蒲郁答话,可小田切信找傅淮铮谈论起别的来。梅绘就在旁边盯着他们,私下交换提示的小动作也行不通。
蒲郁只得作答:“我十四岁的时候,算起来是一九二五年。”
春子微讶道:“啊,那很有些日子了。”
“是啊,当时爆发了战事,我离乡背景……也就耽搁了。”
春子遗憾道:“可惜了。不知与我们那边有无不同,订亲是怎么样的?”
“就我而言,是傅家长辈亲自向我父亲说媒的。两家交换了庚帖,可我直到临走时才得以见淮铮。”蒲郁摸了下蓝宝石挂坠,“淮铮送了我一对翡翠来着,可逃难途中弄丢了。这项链是他后来送给我的,说让我留个念想。什么念想?一年也就几封书信,谁晓得他怎么样!”
小田切信闻言,插话道:“淮铮什么时候给蒲小姐写了信?”
蒲郁心道不好。
傅淮铮笑笑,颇有些难为情,“之前借助小田切先生府中,这回天津后又与先生共事,先生待淮铮如至亲……我不敢让先生失望。”
小田切信蓦地拍桌,众人惊骇,立即噤声。静了会儿,小田切信却笑道:“若非我多次追问,不知还要瞒我几许。其实没什么不好说的,淮铮倒也是难得的痴情男儿,可蒲小姐似乎不这样以为?”
都是训练班的种子选手,多少有点儿聪明人的默契。听傅淮铮言下释出的信息,蒲郁明白了各中原委。
前两年傅淮铮在日本活动,与小田切等家族交际颇深。天津局势变化,傅淮铮借小田切信之力,在日本政局里活动。而今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傅淮铮谋得警备处处长一职。
小田切信想将家中小妹许配给傅淮铮,以完全控制傅淮铮及傅家。如此一来,傅淮铮全无脱身之余地,只得借口称有未婚妻。
可让对方“盘问”下去,终是死局。还有一线机会走偏锋,将险棋变妙棋。
蒲郁回话道:“在说什么呀,淮铮什么事瞒着小田切先生?怎么我才像是蒙在鼓里那个?”
眼风斜飞,语带娇嗔,“小田切先生,您可要好好同怀英说道说道!”
小田切信的视线从酒杯上掠过来,缓缓地,缓缓地扬起了唇角。
第49章
见惯风月场,却难得见蒲郁这般明媚而尚且稚拙的女人。何况,总局正是知晓小田切信喜爱什么样的女人,才让蒲郁扮演什么样的女人。
不过,片刻的迷惑并不能让小田切信停止试探。他道:“我们男人的谈话相当无聊哪,不如来玩一个游戏好了,蒲小姐一定没玩过。”
蒲郁迟疑道:“什么游戏?”
“金毘罗船船。”小田切信命傅淮铮与梅绘示范一局。
是谓传统的酒席游戏,客人与舞妓分坐案几两端,案几上放一个圆锦盒似的小物。两人击打节奏,轮流出手。锦盒在案时,需将手掌摊开放上来;不在案时,则握拳放上来。可以拿走锦盒,但下一回合得放回。无论哪方拿走,至多连续拿走三次。
只听得拍手之声戛然而止,傅淮铮输了。他无奈道:“那么我自罚一杯。”
梅绘矜持笑笑,转而对蒲郁道:“蒲小姐要玩吗?”
小田切信发的话,蒲郁怎能说不。跪坐到案几前,微抬下巴道:“我可不会让你。”
话这么说,只是将蒲大小姐演得更鲜活。即使有十二分赢的把握,也不能表现。金毘罗船船乍看是稚童游戏,其实考验反应能力。何况舞妓经过训练,非常人难以赢过她们。
蒲郁输得不露痕迹,不甘心地道:“愿赌服输,大不了饮酒,但我还要再来!”
小田切信朗声笑道:“哪有让蒲小姐饮酒的道理,我看这样好了,输了就回答赢家一个问题。”
春子拍手附和,玩笑道:“梅绘,问题可要刁钻些。”
梅绘抚了抚鬓侧,看着蒲郁道:“梅绘……梅绘想问,蒲小姐第一次见到傅处长的印象是什么?”
在场者道:“可真是小女儿家关心的问题。”
“梅绘还是小孩子呢。”
“啊拉,其实我也有些好奇。”
听过翻译,蒲郁抿了抿唇,咕哝道:“这有什么好问的。”话锋一转,道,“不就是三月天嚒,像现在这样,他只穿单衣,可神气似的。说实话,俊是俊的,不过有些冷淡,没能忘我心里去。”
梅绘望了小田切信一眼,适才柔声道:“可蒲小姐当真记得很清楚呢。”
想来在蒲郁来之前,他们问过傅淮铮这些细节。幸而傅淮铮知道“未婚妻”是蒲郁,说的训练班初见的印象。蒲郁巧妙避开了具体地点,勉强对上了。
不能再让梅绘问下去,可又不能赢下游戏。
只能使出笨办法了。
蒲郁将梅绘的话当作讥讽,不悦道:“我不要同你讲这些事,还是饮酒好了!”
傅淮铮作为处长,蒲郁作为他名义上的未婚妻,表面上不能一点不给面子。小田切信没有出言,春子见状宽慰了几句,便改为以酒代问。
蒲郁又输了两次,每次饮半杯,晕乎乎却也斗志高涨。从梅绘手里接下酒杯,手抖了一抖。
酒洒在洋裙上,梅绘忙道不好。还是春子迅速命梅绘带蒲小姐去盥洗室处理,中止了混乱场面。
走出房间,立即有还未成为舞妓负责在各席间打杂的女孩迎上来。都没有应对这种差错的经验,急着去楼下找老板娘。
老板娘不疾不徐,让梅绘带蒲小姐去空房间,则转身往阁楼外走去。
空房间只得四叠半个蔺草席(榻榻米)大,但空无一物,也只一盏油灯映照,显得空落而幽闭。
梅绘用生涩的中文表达歉意,似乎怎么也辞不达意。蒲郁凑上前,拍了拍梅绘的膝盖,道:“是我出的洋相,与你无关。”
梅绘怔了怔。
细看妆容之下的眸眼,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女孩。蒲郁想到曾经,她和她的两个女孩。不由得放缓语气道:“也许我是得理不饶人,可我这回不在理嘛,哪有脸皮怪你。瞧你的样子,我又不吃人,怕什么?”
梅绘眨了眨眼睛,一下展颜而笑,“蒲小姐可是妙人儿,难怪让傅处长眷恋。”
“是吗?”蒲郁嘀咕道,“你要跟我说淮铮,我可不客气了。”
梅绘忙垂首道:“蒲小姐误会了,我等卑微之人,不敢妄想傅处长青睐。侍奉酒席,只是我们的本职。”
“你说的什么话呀,方才跳舞的样子哪儿去了?你善于舞蹈,技艺傍身,令我钦羡,才不是什么卑微之人!”蒲郁嗔怪道,“难不成竟让我怀英钦羡一个无能之辈?”
梅绘连连摇头,惶恐又雀跃。
这时,障子门轻拉开一点缝隙,老板娘递给梅绘一叠和服,交代了些什么。
门合拢,梅绘起身道:“蒲小姐,这是雪小姐的新衣,未曾穿过,请让我为您换上吧。”
“雪小姐?”
“老板娘的女儿。”梅绘解释道,“培养艺妓的料理茶屋在老板娘手中世代传承,不过老板娘终生不能婚嫁,是收养的义女呢。”
蒲郁背对梅绘解衣衫,追问道:“艺妓呢?可以婚嫁吗?”
“隐退了的话才可以。譬如说,我年龄到了,却没有考入艺妓,就要放弃这条道路回乡嫁人。”
“诶,这么严格啊。”
“蒲小姐之前说‘技艺傍身’,没有哪门技艺是轻松学成的。”
任由梅绘给她穿衣,仿佛回到了儿时。再为大妈所不喜,至少也是蒲家的小姐,吃穿用度自有人打点。
腰间丸带收紧,勒令蒲郁收起思绪。转身让梅绘整理前襟、腰带,话不停,“梅绘也有目标吗?”
梅绘笑着点头,“当然!春子前辈那样的艺妓,就是我毕生的目标。”
都一样啊,洪流中不得不屈于命运,不得不寻找活下去的信念的女人们。
终于穿好繁复的和服,梅绘将巴掌大的手持镜递给蒲郁,连声夸赞。
淡雅的浅蓝色竖条纹和服,滕紫色吹花纹丸带,若换上适宜的发髻,无疑是楚楚动人的日本女郎。
蒲郁掩藏心中怪异感,道了谢,“我们该回去了?”
打开障子门,竟见老板娘跪坐在门外。老板娘低伏致歉,梅绘张皇地翻译。蒲郁说了些客气话,教对方宽心。
蒲郁这“寻常女子”不在时,男人们敞开来讲不入流的话,气氛攀升至高-潮。回到宴席上,和服扮相令人眼前一亮,有人收拢不住,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
“蒲小姐曼妙身段,不知扮艺妓是否更艳丽!”
听来刺耳,不待傅淮铮出声,小田切信便道:“也差不多了,今晚就到这里吧。”
蒲郁懵然,陷入不知所以的不安中。
宴席散场,看着小田切信乘车离去,冯副官请傅淮铮和蒲郁上车。还有耳目在,他们不能不继续演戏。
至国民饭店,傅淮铮总算把蒲郁哄服帖了,对冯副官称“小坐片刻”,携蒲郁上楼。
套房门甫一锁上,就响起粗暴地撕扯和服的声音。
蒲郁回手打过去,惊诧道:“你疯了!”
“我是疯了!知不知道方才你给我多大难堪?几年不见,规矩丢了,连脸皮也丢了,还学会勾男人来了!”傅淮铮双手不停,给蒲郁眼神暗示。
是了,隔墙有耳,他们如果不闹出什么响动来,是没法交流情报的。
和服七零八落,蒲郁佯装挣扎,同傅淮铮双双滚到里间的铜床旁。
傅淮铮将蒲郁圈在怀中,慢慢摇动床尾发出吱嘎声。他的气息绕着耳廓,“出声啊你,不是那么能说,怎么不会叫了?”
蒲郁噎了下,没好气。晓得要怎么做,可面对傅淮铮如何表现得出来。
傅淮铮只得叫嚣来提示,“你哭什么哭,心里想的谁?你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