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月,蒲郁在小田切信精神错乱般的凌虐与安抚中度过。本就不丰腴的身体,渐渐削瘦。
同总局的联络线完全切断,蒲郁很可能被放弃了。为了大局,总局不得不作出抉择,而他们理应接受。
只是,心底还有个声音。
“美代,不冷吗?”小田切信如鬼影般自背后出现。
这回蒲郁当真吓了一跳,忙把手从蓝宝石挂坠上放到心口。却是没逃过小田切信的眼睛,他的语调冷了下来,“他不会来了。”
“我……”蒲郁困惑道,“先生不是说淮铮出差公干吗?”
“你知道的吧?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蒲郁别过脸去,不语。
小田切信勾住她项链的链条,绞了几圈又放开了,“我请梅绘过来好吗?”
“先生何必问美代,不都是先生说了算吗?”
小田切信似乎心情不错,任蒲郁的讥讽也没有动怒。只是轻轻叹息,转身离去了。
午后,梅绘竟真的来了。在房间里待了会儿,梅绘提议去庭院散步。可佣人仍跟在后面,梅绘暗自苦恼。
蒲郁瞧出来了,试探道:“你有心事?”
梅绘佯装讲少女心事,带几分羞怯,耳语道:“他让你想办法同先生一道去北平。”
蒲郁也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掩面笑道:“真的?”
“嗯。”梅绘悄悄在手上画了两下。
蒲郁愣怔。
这个他不是指淮铮,而是……
二哥?
过了些时日,小田切信收到日本驻北平领事的电报。蒲郁原打算从小田切小姐那儿套话,可小田切小姐早得到警告,不能透露任何消息。
蒲郁只得犯禁,去书房翻看电报。事后遭到小田切信毒打、逼问。
蒲郁恶狠狠道:“你走了,我有的是机会逃出去!”
绕圈的短皮鞭再度落下,她侧身躲开,皮鞭却擦挂到脸。
小田切信也顿住了,顿下来查看伤势。一道红痕从下颌延伸至鬓角,不深,仍很显眼。
小田切信唤人拿来药膏处理伤口,又打电话请医生。仿佛心心念念的宝贝碎了似的。
蒲郁心下冷笑。过去很少意识到,她也随了张家女儿,有一副好皮囊。
医生再三宽慰小田切信,只要好生养伤,是不会留疤的。
人们鱼贯而出,房间安静下来。小田切信抚摸蒲郁另一侧完好的脸,柔和道:“你很久没出门了,这次跟我去北平吧。”
蒲郁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日方给小田切信安排了专机。但小田切信想到傅淮铮是杭州航校出身,宁愿多花些时间乘军用吉普车去北平。
沿途风景愈陌生,蒲郁心下愈迫切。以至于产生了生理反应,数次叫停车呕吐。
小田切信倒没有不耐烦,还说蒲郁身子弱,到了北平去看看医生。
这一瞬间,蒲郁起了杀意。
郊野黑灯瞎火,吉普车驶入北平才渐渐寻着烟火气。忌惮爱国学生,日方没有大肆宣扬这次宴会,小田切信和蒲郁下车时,只几位便衣官差来迎接。
蒲郁作哑巴美人,露出公式化浅笑听他们寒暄。转头瞥见不远处的兜售麦芽糖的小贩,对方有意避开视线,低下头去。
“嘴巴泛苦,我想吃甜的。”蒲郁小声道。
小田切信不理会,蒲郁又说了一遍。各位都听见了,有意讨好小田切信的官差便打发秘书去买支麦芽糖。
蒲郁的打算落空,只得说不耽搁了。
宴会设在深巷里的四合院,据说是一位亲日商人的家产。受邀的各路人自然也与日方利益至深。
小田切信向来不携女眷出席重要活动,此回竟带了“小田切美代”。他们多少听过假义女真情人的绯闻,难免肯定绯闻是真,对蒲郁也百般殷勤起来。
小田切信与领事有要事相谈,无法将蒲郁时时看顾在侧。何况宴会警备安全,也就放任蒲郁自去交际了。
“小田切美代小姐?”
古怪的称呼,蒲郁看了来人一眼,道:“您是?”
“这个糕点很好吃的。”对方的日语不太地道,把盛了块蛋糕的碟子塞给她。
蒲郁想着该不会是爱国人士混进来投毒的,拿小叉子戳开蛋糕夹心。没看见,但感觉到里面藏着纸条。
蒲郁吃了口蛋糕,蹙眉放下碟子,往厢房外走去。
纸条上写着密语。
归期已至。
身后有动静,蒲郁把纸条撕碎揉进盆栽底下,若无其事地转身。
“美代小姐,是哪里不舒服吗?”小田切信的下属问。
蒲郁抹了抹唇角,“嗯。”
“先生吩咐我送您先去饭店休息。”
“不用,我等先生一起。”
若去了饭店,蒲郁不可能脱离小田切信的掌控。既然信能传进来,蒲郁也能出去,机会只在宴会进行时。
方才转悠时,蒲郁下意识观察了四合院的警力布局,偏门封闭了不让人靠近,只得三人轮守。
甩开总在附近监视的侍从,同时吸引偏门警卫的注意力。从偏门爬上房顶,沿胡同里连成线的屋脊,便能安全逃离。
蒲郁回到闹哄哄的厢房,趁身旁的男士不注意,顺走了他的金属打火机。很热似的,支起窗户吹风,取下了皮草披肩搭在窗棂上。
火势蔓延,等人发出惊叫声,蒲郁悄然靠近了偏门。
“快去救火呀!”
两人急忙去了,留下一人守门。蒲郁佯装斥责,快步上前,“还杵在这里作甚!”
警卫正回话说“有命令的……”忽然眼前一闪,蒲郁取下发簪抵在他脖颈动脉处。
小田切信为避免状况,不准蒲郁戴任何可以伤人的器具。因而发簪尾实则是圆钝的,要伤人不知得费多大劲儿。
待警卫察觉到这一点,蒲郁已夺下了他的枪。
要杀人很容易,但在日本人的宴会上,这么做会生出祸端。蒲郁不说话,拿枪口危险警卫却步,迅速攀上院墙,再一跃跳到房顶上。
赤脚在瓦砾上打滑,蒲郁保持平衡去碰屋脊线,不小心丢了枪。
那警卫正大声宣扬,瞧见枪顺着瓦砾落下,赶忙去捡。砰砰枪击响起,蒲郁只管往天际的白玉盘跑去。
和服窄幅碍事,她蛮横地拆下腰带,任前襟大敞。风吹起衣摆,如披身长袍飘扬起来,乌发散落,如薄云掠过皎月。
光亮蔓延开,方方整整的京城在她脚下。
第52章
警卫追了上来。方才递纸条的青年跃上平行的屋脊线,只警告意味地开枪。
“看到前边儿那堵白墙没?跟那儿跳下去再往东拐!”青年追上蒲郁,快言快语道。
“你呢?”
“您甭管!过来,快!”
蒲郁来不及思索,猛地跨至平行的屋脊线。青年在后面护着她,换弹匣再接连开枪。
到白墙前,蒲郁顺着瓦砾滑下去,轻巧落地。脚底是磨破皮了的,如今她似乎感受不到这些小伤小痕的痛。
照青年的话,拼命跑出去,在胡同口东拐。
险些和人力车夫撞个满怀。
“姑娘,去哪儿啊?”车夫道,“我走长生殿,顺路送您一程。”
寻常车夫见到蒲郁这鬼样子当避之不及,这位还说胡话,看来也是同事。蒲郁二话不说搭上车,终于能喘口气了。
人力车细轮飞速轱辘,要擦出火花来似的。少顷,急促刹车,蒲郁朝前仰,只听得车夫道:“姑娘,就是这儿了。”
蒲郁不太明白此刻的心情,信口玩笑,“长生殿到了?”
“法源寺。”
前街寂静,过朱门才知这是座香火缭绕的古刹。大多树枝光秃秃,几颗高耸的松树尚存绿意。
经过礼佛的殿宇,蒲郁拉拢前襟,别开视线。
殿前小僧上前,淡然道:“施主留步。”
蒲郁停下脚步,微垂眸,“小师傅,烦请让我借此处避风雨。”
“且同我来。”
小僧引蒲郁来到香客免进的内院,什么也没再说便离去了。
蛛网般的树影下,石灯映朱墙。戴帽着布衣长褂的男人站在那儿,就像寺里的景物一般,没有声息。
无论看过多次,仍迷人的眸眼,如深潭。她望不到底。
蒲郁挪了一步。伤口碾过冰冷的石板,冻得人不想再往前。
“小郁,过来。”他还像从前一样。
蒲郁缓缓摇头。想说话,可喉咙噎住了,发不出声。也或许,一颤动,就忍不住呜咽。她是破碎的,残片四分五裂埋藏在深处。空皮囊也是狼狈鬼相,不敢见佛,更不敢见二哥。
吴祖清走了过来,取下围巾想给她戴上。很熟悉,他的动作与气味,仿佛他们只分别了一会儿而已。
等围巾缠绕在脖颈上了,她才回过神来,僵硬地扒拉围巾,好似这东西扼住了呼吸。
“戴着罢,不冷么?”吴祖清说着看见了蒲郁藏在和服底下的脚。他怔了下,便蹲下去捂住那双满是泥泞与伤痕的脚。
看二哥的反应,该是完全不晓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