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近微不知道怎样去保护自己的自尊心,她觉得丢人,尤其在单知非面前,最荒谬的是,自己挨打竟是因为他的正义。她总是在他面前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我没这个意思,事实上,我很内疚……”单知非觉得自己只能说到这一步了,再往前,是他不愿打破的临界点。
张近微又紧了紧怀里的饭缸,不能再紧了,它硬邦邦的,毫无弹性。
“我不是那种做错事不敢承认,或者,不敢承担的人。”单知非声音压的特别低,听起来,有种含混的温柔,但张近微陷入一种很死寂的状态,这让他不得不考虑下一句继续说什么。
“我今天是真诚来道歉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无条件补课用作补偿。”
张近微还是不说话,只是站在那,往外看灯光下的雪花飞舞。
“你这样没反应,很难沟通的。”单知非缓缓说。
张近微一下被刺到,谁都可以随便指责她,对啊,连母亲都能那样恶毒地咒骂自己,何况是外人?
她眼睛里快速蓄满泪水,一张口,是那种战栗的哽咽:
“我不想说话,不行吗?我受够了别人骂我打我,我已经不想说话了,不行吗?为什么你说这些我必须做出回应……”
她终于小声哭出来,“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跟女朋友说我妈妈是小三,你瞧不起我妈妈这种人,为什么要跟我说?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
第17章 鸢尾(4) 各人下各人的雪
单知非很少有觉得挫败的时刻, 但此刻挫败感来的猛烈,他以为,世界大概像解题, 他总是有很多种方法, 炫技似的, 千回百转地去得到同一个答案。
不能否认, 张近微对于他而言,是有些神秘色彩的。但色彩背后, 是斑驳和狼藉, 单知非发现自己对她的痛苦毫无能力,同时, 他也发现一点都不排斥张近微在他面前暴露更多侧面。
“我为我刚才说错的话道歉,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他聆听完, 静静说道。
张近微从兜里掏出卫生纸,她没成包纸巾,只能把卫生纸按着缝印撕成一截一截。单知非看到这一幕, 转过脸, 显然是希望她免于尴尬。
女生在小声地擦眼泪鼻涕, 像怕惊扰到别人。
等她平静些,单知非把羽绒服宽大口袋里几张折叠的A4纸拿出来, 这是他补充的一些知识点。一张高考数学真题卷,他15分钟可以做完,节奏很快,他给张近微整理资料时必须强迫自己尽力从她的角度出发。
“希望你能用的到。”
张近微不动,她刚“凶”过单知非,男生一句都没回击。下一秒, 单知非把资料硬塞给了她,那里面,还夹着几张百元钞票。
“说好付照片钱的,”他指了指,“你别拿掉了。”
学校附近在施工,有灯光缓缓地扫过玻璃,也扫过女生那张倔强而青春的脸庞。
纸张碰到皮肤,张近微下唇微微内卷,像小孩子那样往里收着:“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单知非终于等到她回应,灯光同样扫过他无比青春的脸庞。
光影里,张近微眼睛亮晶晶的,她那么委屈,但又死死压抑着:
“大家把我传的很不好,好像我是什么病毒,你不怕吗?”
她双手忽紧抓栏杆,额头贴小臂,A4纸一垂,微微动荡着。单知非目视前方,他轻轻把手也搭在了栏杆上,不动声色挪动,离她手最近的时候只剩下一毫米的间距,他耳朵根腾下就红了。
但声音很稳,“没有,那些传闻我一句都不会信。”
张近微慢慢把脸抬起,她眼眶是红的,有点不确定地看着单知非:“为什么?”
“不为什么。”单知非忽然对她笑了下,“张近微,其实我很早以前就见过你。”
她愣了,迷惘不已,暂时转移了情绪,却很快带了点醒悟般的害羞:“我成绩不好,总是排后面。”
学校排名其实很无聊的,最前面的,和最后面的,差不多永远是那些人。
“高一刚开学时,你帮初中部的一个学妹修过自行车。”单知非看她收回手臂,不着痕迹的,他调转身子背靠到了栏杆上,长腿无处安放一般,微驼着背,面对面看着她。
嗯?张近微显然忘记了这件事,努力回忆,像是有了点眉目,她轻轻嘘口气:“想起来了,初中部那个小妹妹骑的那种普通自行车,车链子掉了,我会装车链子,就给她装上了。”
她蹲在那里,手指头脏了,但最后敛着校服裙摆一手撑地,一手认真摇脚踏板的样子,像一帧镜头,单知非看到她黑色的小发卡在阳光下闪闪的,但不及她眼睛清澈明亮。
他匆匆骑着单车过去,走很远了,依旧回头频频在人流中寻找她的身影。
但学生越来越多,终于,她跟小学妹,还有自行车都淹没在人海。
“你很厉害,当时没有男生上去帮忙,我想应该是不会,张近微,”单知非忽然很想逗她,“其实,你会开挖掘机吧?”
啊?张近微嘴巴轻张,很快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很傻,她露出很青涩的笑:“我不会开挖掘机,真的,我没有学过这个。”
她觉得害羞时,就会把头低下来一些,掩饰自己的不够镇静。
不知触到什么点,她突然闪现一丝活泼俏皮,头歪着,“不过我会开那种乡下的三轮车,带电的,烧油的我也会,我初中就能开着带我奶奶去赶集。”
说完,自己先窘了下,讪讪闭嘴,说这个干什么?单知非一定不知道什么烧油的三轮车马力更足,一不留神,就会翻沟里。
我在跟他说什么呀?张近微很懊恼,谁要听什么三轮车?周围同学们从不谈论也不知道这么老土落后的话题。
“那个,需要驾照吗?”单知非竟然很认真地问她,张近微抿嘴又笑,光线模糊,他还是捕捉到那种只属于她的清甜的腼腆。
“不要。”她声音暂时挣破情绪的阴霾,脆脆的。
“没有驾照的初中生,你是马路杀手吧?”单知非忍俊不禁,不知不觉往下聊着。
张近微嗔怪地瞥他一眼,男生笑容极浅极淡,像隐在夕阳下的雾岚。
“才不是,我技术很好的。”
“有多好?敢带我吗?”单知非语气舒缓,很放松了。
“当然敢。”张近微接话很快,又瞥他一眼。
不过,很快移开目光,有些不自然,为自己刚才露出那样的表情,有点像撒娇的意味,张近微真是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了。
她像只蜗牛,外面雨露阳光皆明媚,刚要沉醉,却意识到雷鸣不远,世界随时能颠覆,还是壳子里最安全。尽管,这壳子在别人看来也许可笑,但对自己来说,就是最好的去处。
“我要回寝室了。”她差点结巴,“你有钥匙,对不对?”
单知非把她情绪的转变过程收进眼底,他站直身体:“嗯,我有。”
脚冻麻了,只顾着忙嘴了,张近微脚趾头悄悄在鞋子里活动了下,闷闷问,“你能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吗?”
单知非照做,张近微借着亮光把那薄薄的钞票找出,还给他:“钱我不能要,当买你的资料。”
“这是你应得的部分,你放心,”单知非轻描淡写,“账我算的很清,我这个人特别喜欢钱,没到慷慨送别人钱花的地步。”
张近微错愕看他。
这种直白说爱钱的话,在中学生看来,未免……呃,太俗气。这或许是成人世界的真理,但大家都会不那么赤,裸裸,张近微很难理解单知非,她觉得,单神的形象,似乎崩了那么一角。
什么高傲的学神,保送生,什么未来的科学家……他怎么可以说自己特别喜欢钱呢?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从来不睡觉吗?”单知非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把钱推回,“金钱从来不睡觉。”
真是个怪咖,张近微心里自然浮现别人对他的评价,她捏着纸币,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时间过得很快,单知非不得不用手机灯光引着她下楼,开伸缩门后,还是让她先过。
雪居然没停,在灯光下,像早春的樱花乱飞。
空气清凉,张近微打个寒噤,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些不舒服了:好像单知非是拿钱来赔礼道歉的一样。
自然界的冷,一下让人清醒,可张近微脸被臊地难受,像发烧,她有些孩子气地把钱又塞给单知非,硬硬地说:
“我不要。”
她手缩的快,快到单知非根本没接住,一瞬间后,两人都要弯腰去捡,见他动作,张近微迟疑了下,又直起腰。
单知非这次没再勉强她,收好钱:“我知道,我给你造成的伤害不是一句对不起能一笔带过的,我也不喜欢欠别人的什么,你不要钱,我周末过来给你补课。”
他微微促狭了一把,“相信我,我至少能完成你的一本梦。有我辅导,你就是风口上的猪。”
这是命门,张近微无法不心动,但又气他把自己比作猪,她情绪复杂地盯着脚尖,没太多时间犹豫,快熄灯了,她小声而又迅速地问:
“可是,在哪儿补课?”
“陈老师会告诉你时间地点。”
张近微又吃惊了一下,老班?她脸涨涨的,十分局促,“你怎么跟我们班主任说了?”
“你到时会知道怎么回事,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我说,我带你去开房补课,你敢吗?”单知非咽了咽喉咙。
张近微脸更红了,什么开房,一听就是坏孩子才会做的事,她觉得单知非是故意的。
“你不说话,我当你是答应了?”男生的目光像雪花一样轻柔落在她肩头,“我来安排。”
张近微别别扭扭点头,轻声说:“虽然但是,我并没有原谅你。”
“没关系,来日方长。”单知非声音淡淡的。
两人告别,她又跑得飞快,在拐角处居然脚滑摔了个屁股蹲。
饭缸甩出去好远,她爬起来,第一反应是看资料掉没。
寝室里,丁明清不在,她妈妈生日因此特地提前一节晚自习走人。没了丁明清,张近微有些生怯,丁明清已经是她在这个小小世界里最熟悉的人。她能理解丁明清在公共场合里的冷淡,毕竟,谁也不想成为公敌。
自己没好到让丁明清为了她,什么与全世界为敌,很中二,那是少女漫画或者电影里才有的东西。事实上,现实生活中,少女们的关系总是很微妙的,充满张力。
张近微把A4纸折叠到最小,放到裤子口袋里,她深吸口气,默默推门进来。
还好,门没锁,她暗暗松口气。
但刚进门,她看见自己的被单包裹在地上。
像一堆破烂,里面的衣物散一地。
寝室里,女生们的柜子都是并排放一起,但这么大个包裹,塞不进去。张近微送包裹时,拼命踮脚,把它甩在柜子上方,难免的,除了自己的柜子,还占了左右一点。
“张近微,谁准许你把破床单挨我柜子放了?”黎小宁等她半天了,看她进来,立刻开炮。
“对不起,我……”她忙蹲下身,忽然意识到什么,抬起脸,“是你把我的东西丢地上的吗?”
黎小宁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冷冷说:“谁知道你脏不脏,谁让你擅自放那儿的?”
张近微把道歉的话咽下去,她拿出几件衣服,重新系好,摆放到自己和丁明清并排的柜子上面。
“要点脸的人早都搬出去了。”黎小宁嘟囔着转身,脱了鞋,顺着梯、子爬到上铺,把被子抖了又抖,“烦死了!”
这学期的住宿费,张近微和其他人是一样交的。她僵硬地站片刻,简单洗漱,听其他几人已经开始在轻声聊天,默默爬上了床。
女生宿舍话题,除了学习,无非是追的爱豆新歌新剧,或者是谈论男生。
张近微想起一个瘦高的身影,下雪了,每个人寝室都能在阳台看到雪花吧。下雪是一件公平的事情,张近微莫名想到这点,那些雪花,落在你的身上,也落在我的身上。
她被这样无私的公平弄的想哭,最终,泪水又一次湿透枕巾: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离开这里,永远。
转眼到周末,张近微在最后一节语文课上,情不自禁地频繁看老班,想从对方眼睛里读到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