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她打开了副驾仪表台下方的手套箱。
也是这个电光火石的瞬间。张敛头皮轻微泛起麻意,他觉察到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被自己忽略了。
周谧的检查单还在里面。
因为彩超胶片的面积确实有些大了,除非出公差,张敛不爱也不会用包,前天上午回公司前,他就将它随手且草率地塞了进去。
但它现在,已经哗啦作响颇具声势地迁移到了他母亲手里。
余光里,从上车后就四处张望的荀逢知好像被按下暂停键,变为静帧截图。
张敛在红灯前停了下来,计划给自己同样六十秒的准备时间,必须是严谨的插科打诨,万无一失的谎言。
“这是谁的?”荀逢知语气不可思议的高昂:“周谧?我有个学生也叫周谧!”
这句惊呼严重干扰了张敛的思考节奏。
交通灯切为绿色,他的大脑却不再畅通无碍。
因为将一切蛛丝马迹以最快速度联结之后,他顷刻意识到,母亲口中的“周谧”,应该就是他所认识的周谧。
昨夜的噩梦果然是墨菲定律的先兆。
“你新交往了女朋友?”
“还让人家大肚子了?”
“这两天刚查的?”
荀逢知举着那张检查单,一下子三姑六婆喋喋不休。
张敛的双手稳稳握在方向盘上,接近坦白地说:“不是我女朋友。她的确怀孕了。”
他故意让这两句话听起来是分割的,并无因果,企图扩大母亲的猜测范围,并将其引向他方。
但荀逢知向来擅长挖掘文中关键点:“那这个小姑娘的孕检单怎么会在你车里?”
“我载过她一程,她遗落在这了。”
“张敛!”荀逢知的脸已经尖锐地涨红,像外文作品里歇斯底里的妇人:“你是不是想撒谎没人比我这个当妈的更能看得出来,尤其你干这事的时候会比平时更冷静!”
张敛轻徐地呵了口气:“她在我那实习。”
“你有她微信吗?”荀逢知显然不想再理会他的顾左右而言他。
“有。”
“我也有她微信。我想对比一下,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狡猾的儿子,更狡猾的母亲。
—
张敛认为自己预判失误,他应该直接说“对,我交了新女友,她叫周谧”,最起码车停在路边时,荀逢知数落他的态度应该要比现在更好一些。
她还给父亲打了通电话详细汇报他的“恶劣行径”,并在结尾处总结陈腔滥调:我们当初就不该送他出国读书,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像从小一样乖,转性了,恋爱失败不说,现在还做出这种有失品行的事。三十多岁人了,过得稀里糊涂,你看得下去吗?
她打开公放,故意让他听听她先生对她的声声附和与认同。
张敛全程没有辩驳,面色平淡地正视前窗。
女人需要爆发,而男人保持安静。
这点他从父亲身上学到了精髓。只是父亲比他更耐得住性子的地方在于,他不只会沉默接收,有时还会对母亲言听计从,以此规避更多冲突。
“我要跟周谧通电话。”小老太太拿着他手机叫嚣。
张敛终于有了点反应,转头看她,眼底有几分逼压:“让我来打。”
要长辈出面解决问题是他最耻于发生的事情。
但荀逢知精确地攥紧了他的尊严,她清楚儿子不会真的不得体地来“抢”,她开始翻看通讯录:“怎么没有周谧名字?”
张敛拇指摩挲了下方向盘:“月半小夜曲。”
下一刻,荀女士的眼神如要将他生吞。
—
由于母亲的应急方式太过唐突,冒犯,以及自我,去接周谧的路上,张敛没忍住与她展开了争论。
他主张稳定的性关系是双向选择,如有意外情况也应该只由当事人商量好后共同决定和处理。
母亲则表示无名义的怀孕就是彻彻底底地对女性的伤害,剥削与掠夺。
张敛沉住了气:“我们本就不是一个命题。”
因征得学生见面的同意,荀逢知的焦躁有所缓解,心平气和了些:“你应该负起责任。”
张敛回:“你说。”
“先跟她道歉,”荀逢知严肃道:“然后询问她有无结婚意向,最后和我,还有你爸一起去拜访她的父母。”
她的三级跳思维令张敛心头哗然:“你写书呢?”
“你该考虑结婚的事了。”荀逢知微微叹了口气。
张敛反驳道:“怀孕是对女人的伤害剥削掠夺,那么因为这种意外状况草率结婚就不是对双方的伤害剥削跟掠夺了?”
“你被剥削了什么?一颗精子?”荀逢知直言不讳:“你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她在你的联系人里甚至都不配有姓名,如果我没有无意发现这张检查单,你就是在伤害我的学生,她这会还在医院,还是朋友陪着她,你呢?衣冠楚楚地开着你的保时捷?”
张敛服了她的墨守成规:“嗯,我正衣冠楚楚地开着我的保时捷陪你去接她。”
“你能先摆正你的态度吗?”
“这件事是双方责任。”
“别跟我扯东扯西。”
“我的意思是,”张敛瞥她一眼:“你真认为你的学生跟你认知范围内一样?”
“她的私生活轮不到我管。但起码她在学校表现很好,是个优秀和善的女孩子。”
张敛唇角略勾,仿佛在说“是吗”。
这个微妙的反应被荀逢知尽纳眼底:“张敛,你刚刚的表情让我很不舒服。”
张敛口吻淡淡:“你的封建压迫也让我很不舒服。终于有可乘之机实现你们的私欲了?”
荀逢知一阵胸闷气结:“是的,你够新潮,前两年突然坚称自己不婚主义,说会管理好自己的人生和生活。我和你爸已经尽量尊重你的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不插手你感情。结果呢,你交了一张什么样的答卷。”
她扬起手中的B超单:“别的女孩意外怀孕的B超单?”
如拍板定案,她哗得将它甩上中控台:“你不说我来说。”
第10章
与荀教授简单通完话后,周谧只能用六神无主来形容自己。
她原以为她与张敛的关系只是一根活节,可以自如地系与解,岂料中间竟然这样千丝万缕,错综复杂。
见她维持了好一会的撞邪表情,贺妙言歪过身来问:“谁啊?”
周谧每个毛孔都快冻结,惶然看向朋友:“我导师。”
贺妙言不明所以:“哈?”
周谧喃喃,声音打颤:“她是张敛妈妈。”
“我!靠!”贺妙言嘴巴张得能吞俩鸡蛋。
周谧极力想让自己镇定,然而无果,她心乱如麻。
眼看着医院大门近在咫尺,她忙说:“言言,前面让我停一下,荀老师说一会来医院找我。”
“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怎么知道,”周谧欲哭无泪,接二连三的惊雷就这么劈头而来。她双手盖脸:“天啊,我都不知道张敛怎么跟荀老师说的,她要怎么想我,我不会毕业都难了吧。”
贺妙言停住车:“她说要见你?就她一个吗?”
周谧将碎发理到耳后:“张敛也会一起过来。”
她回想着刚刚通话中的细枝末节:“其实荀老师说话很温和也很客气,甚至有点抱歉。”
“那应该只是想就你怀孕的事当面谈谈?”
“是,”周谧深呼吸,作视死如归状:“所以让我下车吧,是死是活,痛快一刀。”
贺妙言说:“我陪你。”
“不太好吧。”周谧看她。
贺妙言说:“那让你一个人1V2?想都不敢想。教授怎么了,我要给你撑腰!”
周谧瘪嘴:“谢谢你,言言。”
贺妙言说:“我先把车停回去,我们待会就在门口等。”
—
快到人医正门时,驾驶座上的张敛一眼就看到了周谧。
她今天打扮得很清淡,扎马尾,白色毛衣,露出脚踝的浅蓝牛仔裤,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她姿态很好,直直立在那里,发丝微拂,像朵有韧劲的雏菊。
她的胳膊正被身边一个中长发女生死挽着,很用力,跟挟持似的,张敛猜应该就是她朋友。
不过她怎么一天一套,今早就来医院,还不是他们原本商量好的那家。
车一停,荀逢知就气势汹汹地摔门下车,冲自己学生笔直地走了过去。
张敛思考了下自己到底要不要跟过去,最后,他只选择将车开近一些。
三个女人碰了头,周谧焦灼的神态一下子变得惭疚,手足无措。
母亲的模样是在宽慰。
她的朋友紧锁着眉,似乎在为自己友人打抱不平。
他听不见她们说了什么,但基本能从神色上判断出各自的表态。
简短交涉后,荀逢知领着她们朝车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