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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几回去X城都是嘉勉招待的,司徒妈妈这两年身体不好,嘉勉还特为寄给了司徒好些温补的药材。
这次好不容易回来,司徒说,哪怕你是这里的人,也要我请客的。
嘉勉痛快响应,那么我们先来杯奶茶吧。我有好久没喝奶茶了。他们同事队伍里,要么是养生派,要么是减肥派,下午茶咖啡搭子,都从来全脂换脱脂的各种研究派。
弄得嘉勉像什么呢,像《千与千寻》里千寻去到锅炉爷爷那儿,脚下一对煤灰围着她,她无从下脚的局促感。
她就想喝一杯再普通不过的珍珠奶茶,前提是有人陪她。
司徒是幼儿园老师,她怪嘉勉知足吧,你们起码还可以吃下午茶,她们没有的,天天对着神兽,有时间吃饭就不错了,她们园长也不肯。
然而即便嘉勉最朴素的愿望,在这个旅游胜地也是奢侈的。
就近的奶茶店排起了长龙,二人为了买两杯奶茶就耽搁了四十分钟。
从奶茶店出来,一路向北,长条石的主街,人流如织,两边的商户至今沿用最原始的店铺面貌,乌漆的门板晨起一块块卸下来,打烊后再按门板后的号码一个个上回去。
空气里有糖炒栗子还和酒酿的味道,路过的边摊上,偶尔有老阿婆用道地的方言,兜售着她篮子里的:白玉兰栀子花~~
司徒妈妈知道她今天来这里玩,关照她买些諴孚坊的金华火腿,江南人春季都爱烧腌笃鲜,司徒太太是諴孚坊的老主顾了,一年四季的干货、糕点都在这里买。
他家的师傅拆分火腿细致又精准,秤上也不搞虚头的。
嘉勉被司徒拖到了諴孚坊的店门口,三开间的店铺,古色古香的黑底金字招牌上赫然油着三个大字,嘉勉对这家南货行再熟悉不过。
小时候婶婶常带他们来这里办年货,她对里面大理石面的柜台、抽屉到顶的货架至今记忆犹新,还知道它们前面是店铺后面是加工作坊。
諴孚坊几乎包办了S城人能吃到的能想到的各色糕点、蜜饯、海货、干货,各色嫁娶的吉庆攒盒、四季盆景。
嘉勉那时最爱吃春天的青团,夏季的绿豆糕,秋季的鲜肉月饼,冬季的花生糖。
等司徒在里头买火腿的工夫,她在门口顺道买了两个青团,那个年纪轻轻负责站摊的小哥问她,要什么馅的?
有蛋黄肉松的,有蟹粉的、鲜花牛奶的……
就很离谱。
司徒出来的时候,嘉勉把另外一个蛋黄肉松的青团递给她。
倪二小姐一边吃一边吐槽,她真是本着不浪费的原则,硬着头皮吃掉了,从前都是豆沙馅的,甚至没有馅的,现在呢,“小龙虾?肉松?蟹粉?还有辣条的……真是光听就饱了……”
司徒早就习惯了,现在市面上的青团都这样,五花八门。
嘉勉不管其他家,她很严格的客诉口吻,“这样的老店也跟这种时兴风,就很……掉架子。”
边上的司徒还没来得及言声,身后有人插话进来,“我听到了。”
司徒嘉勉齐齐回头,说话的周某人手里捏着个闻香杯,再怡然自得的情绪不过,因为这里是他家的,
他是这里名正言顺的少东家。
今日的周轸穿了件烟蓝色的衬衫,只比那烟散之前的蓝多着一点点色,他似乎读到了嘉勉的心思,二次言声,
“你自己来的,我可没请你。”
第18章 2.8
四月多柳絮,周轸陪周叔元出差一周,昨天下午回城的机场快速通道上,他还纳闷窗外,这是下雪了?
周叔元笑老二,你还真浪漫,下雪!那是柳絮。
哦。柳絮,原来如此。只是,周轸纠正老头:我说下雪哪里浪漫了,明明是个很悲伤的默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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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叔元到底上了年纪,这些年,不到必要地步,他鲜少出差了。
能交给下头做的就疑人不用,至于两个儿子,依旧区别待遇,老大他全放心,老二事无巨细得跟他报告。
在谈的炼化项目,老头为此飞大连已经七八次了。
次次要求老二随行,秘书该干的活,周叔元全推给了老二。
才搁浅了大连那头的谈判,这头家里又有牢骚来找老周诉。
全是些老臣子,周叔元轻易不驳面的那种,只是苦了周轸,老头拎他过来作挡箭牌。所谓一朝君一朝臣,他把事务交给老二管,有些老骨头呢,仗着当初跟着你周叔元一路浑蹚的情谊,如今你那混账儿子他不讲情谊呀,老周,你到底管不管。
周叔元特地把谈话地方放到老铺这头,就是想告诉他们,我当初凭着祖业,一点点做起来的。
没忘本,也不会不尊重昔年的情分。然而,当初怎么把铺子交到老大手里的,如今旁余的产业也是一个道理,我交给他们,就得有放手的自觉。这和看小儿学步一个道理,咱们做父母的就是再擅自,也作不了他的脚。
话说了不少,但细细品味,原地踏步。
这做领导的总是要有些“说了等于没说”的本事在身上的。
儿子到底是儿子,没有不袒护的道理;
老伙计们的苦楚也得由他们诉,周叔元亲自给他们分茶,玩笑安抚几个高管,说,教小儿就好比那半路夫妻,总是要磨合的,今日我把他叫过来也是这个理,咱们有话当面讲、当面了。
磨合得了,那么皆大欢喜;
磨合不了,该怎么样怎么样,无非就是你离我散的结果。
周叔元这话听着徇私得很,但诸位也都是□□湖,自然明白,生意始终是生意,没的由一人赚的道理。
合则来,不合则散。这话听起来无情,但实则最最有情,贯通到任何事体上都是“绝对”。比如生意,比如工作,再比如……感情上升婚姻。
西山今年新出的明前茶,周轸把闻香杯凑到鼻息前细细地闻,侧身站在二楼的槛窗边。房里的氛围一时间被周叔元带歪了,老头前一秒还在安抚臣子心呢,下一秒滑铁卢到他都快七十了,人家的孙子都快大学毕业了,我呢,我天天操心地跟个孙子似的,而养的两个儿子他们都是我的爹!
这人啊,就是很玄的一种生物。
他们有时面对自己都未必肯诚实。比如,见不得人家好,但有人比你惨,你莫名会很受用,甚至会同情他。几个管理层中有儿女双全的,有早早抱孙子的,听老周愿意哭诉家务事了,哭诉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了,极为的共情,共情原来老周也有“不圆满”的地方,甚至比比皆是。
呵。周轸不愿意看老头的戏,薄情人的眼泪好像弥足珍贵似的。
他俯首看楼下,来往的客流里,他几乎一眼看到了个熟悉的面孔。
手里的闻香杯甚至都没搁下,就下了楼,走到她们身后,听到的是有人极为严肃的客诉,批评他们的青团,人云亦云,没主张,没情怀,掉架子!
周轸笑纳过来,再拿话搪塞她,“回头我会转告我们的大师傅。”
倪嘉勉气成个河豚。
因为她说他家的坏话了,还被听到了。
周轸平生最乐道的戏码,一出他家老爷子楼上刚演的,扮猪吃老虎;
还有一出,感谢今天友情出演的倪嘉勉,这戏的名字就叫:跌下神坛。
原本没什么,她是顾客,有权利批评她的消费品。然而有人在乎呢,在乎她的话由人听到了,在那小心翼翼地捡她的人设碎片呢。
她着一件藏青色几何花纹的毛衣背心,打底的白T是短袖的。很有趣,仿佛把春夏杂糅在身上。
鸭舌帽下的长发,很冷峭的酷。
手里一杯见底的奶茶,周轸甚至能想到她大学时的样子。
很好,今天的倪嘉勉很鲜活,像一簇鬼火,它遇氧气就生动起来了,在人间。
嘉勉不打算理会他,他说是她自己来的,他没请。
她也没要来,随即拉司徒就要走。
司徒买的火腿还没包好呢,她是出来问嘉勉中午吃饭能不能加一个人,她男朋友公司停电了,今天的加班取消了,临时想过来找她们。
再者,明眼人都看到了,眼前这男人认识嘉勉,而嘉勉也有意躲对方。
司徒分不清是敌是友,只觉得对面这个男人过分好看,不是善茬的样子,或者,再不中听点,也不是嘉勉的良人。
岂料这男人径直叫出了司徒的名字,他喊她,“司徒小姐?”
司徒呀了一跳,看对方也看嘉勉。还是那句话,这个男人太好看,好看的人盯着你,你很难没羞耻心。
周轸笑出声,他是听嘉勉喊了一声,有点印象,这个复姓,“我有听过你,嘉勉小时候常在我跟前念叨你。”
“我没有。”当事人矢口否认,否认他的言词含糊。她也许在他们面前提过司徒,但绝不是他描白的那样。
“就有。不然我怎么记得人家司徒小姐。”
边上的司徒就很尴尬。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两个人在闹别扭,肉眼可见的那种,甚至是暧昧的,新鲜的,一人想逃一人捕捉的那种戏码。
过来人都懂。
苦了旁观者。因为司徒能从对面男人目光里读出些什么,比如友好,再比如隐隐的决心。
周轸走过来问候她们,来店里买什么的?
司徒如实以告,也听清了周轸的自我介绍。哦,他是諴孚坊的老板。
周轸笑,与司徒很和煦的寒暄,“可以这么说,但我来这里也是同你们一样的买东西,要划账的。”他委屈的口吻,随即就地做起了东道,他要请司徒吃点心,让她进去随便挑。
司徒摆摆手,再看看嘉勉,心想,人家投诚般的示好,你表个态呀。
周轸无妨,反而打趣司徒,“我请你,司徒小姐看她干嘛?”说罢,当真喊店员过来,请司徒小姐进去挑点心。
司徒看出来了,请她吃点心是诚意但也是托词,想和嘉勉单独聊几句才是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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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细细地吹着,把二人身上的烟草味与香水味吹糅在一块。
周轸问嘉勉,怎么想起来桐城的?
“今天是我爸的忌日。”
难怪一身素调。妆也淡。他倒是忘了,她父亲具体哪一天去的了。
周轸一时的心神荡漾悉数回归平静,因为她的一句话。
“我真记得你朋友的。”
“你记得呗。”她低着头,不看他。
“我记得这个姓,也记得嘉勭说过,她妈妈因为打牌兴头上才不管你的,差点把你弄丢了。”
嘉勉这才抬头看他,是生气,反正动容了。他还要说什么的,嘉勉看到司徒从里面出来了,本能按下的念头,手很匆忙地打了下他的手臂,周轸手里一直捏着一只闻香杯呢,不设防地由她一打,松脱掉了。
乖乖,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