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再盯着窗上的雾出神,鬼使神差地去够那层雾,寥寥几笔写成周轸的名字,不等他看清,一枚热掌印,匆匆盖上去,滑落下来。
嘉勉问他,足够认真的眉眼,但言语又讥诮玩味,“像不像泰坦尼克号里的那枚热掌印?”
就此,周轸才癫狂起来,是这个女人怂恿的。
那汩汩的潮水,涨高了,没过头顶时,周轸的情话冲口而出,
男人在朝上帝投降前,个个是天赋型的印象派诗人。他扪着同样是一身汗的嘉勉,“嘉嘉,我要.你。”
*
上次来周轸住处,嘉勉只止步在他的厨房间。
楼上两层,她全不知貌。
周轸的卧室在三楼,六面镜的落地窗外,是S市有名的望山湖。这块地产当初就是毗邻望山湖而建。
嘉勉从浴缸的盐浴里浮潜般地钻出水面,抹一把湿漉漉的脸,长发全贴在后背上。
周轸进来的时候,她伏在窗边,看窗外幽暗生蓝的夜色,停雨了,甚至能听到山湖那边的蛙声。
落地窗没有窗帘,反光的玻璃,只看得到外面。
嘉勉听到他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不要过来。”
“我不过来,怎么拿衣服给你,怎么把你的衣服拿去洗了烘干?”
他总有理。
空气里有新鲜的橙汁味道,周轸喊她回头,把手里的橙汁递给她,“喝点,也别泡太久,会血糖低。”
嘉勉这才回过头来,人在水里动,显得轻盈单薄。
她接过周轸手里的橙汁,一口一口喝得比孩子认真。
微浪涌动着,呼吸起伏着,周轸坐在边上看清水中人胸前的痕迹,红了一片,一觉起来,没准会青。
他干的。
嘉勉匆匆喝完一杯果汁,把杯子递给他时,才意识到这个人在看什么。
杯子递给他,他也不接。嘉勉一气,索性脱手了,杯子掉进了浴缸里,周轸没想到她这么大的脾气,笑且拱火,“哪有人这样的,我要下来捞我的杯子。”
“你再闹,我真的生气了。”
有人乖乖停手了,撇撇嘴,问她想吃点什么,他来叫。
嘉勉看他的手臂,没有血,他也不喊疼。
已经快零点了,这个时候叫夜宵,别的也太当饱了,他的伤口失了血,“猪肝粥会不会很难吃?”
“你的意思是要我吃?”某人不以为然,他说,他讨厌一切内脏的东西。
而且,依她的性子,周轸说,“我以为你会劝我吃清淡的。”
嘉勉横他一眼,她说,病人吃清淡是最大的伪命题。“因为没有营养。”她爸爸说的。
周轸笑,二人就这深夜吃什么,陷入思考。
最终也没得出个结果。
因为周轸电话响了。
*
嘉勉洗完澡,穿的是周轸的睡衣。
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偌大的房子,她听不到一点动静。
一路从三楼下来,二楼的楼梯口,听到楼下会客厅里有谈话声,不同男人的声音。
其中一个浙江人的口音,一口一个周总地喊周轸,说这事他全不知情。
也是听副手说,伤了周总,他这才连夜从温州过来的。
周轸一袭白色浴袍,大喇喇地坐在自己客厅沙发上,轻装上阵也难掩入夜后的疲惫,洗漱后的短发没有干,额发随性地往后梳拢着,嘴上咬着烟,光着脚。
深夜来访的几个男人,悉数没喝到周总一杯茶。
穿浴袍的某人知会建筑商这头的大佬,少给我耍花招,你们关起门来的家务事,我半个字不想听。这些年,地产行业这些鬼打墙的闭环债,你拖着我我欠着你,拿了东墙补西墙,谁都想把钱在自己口袋里多捂会了。
但桐城周家的楼盘向来口碑很好。周轸说,我的楼盘沾上血污事,犯了我父亲的晦气,你们个个吃不了给我兜着走!
兜着走三个字,砸在空落落的房子里,嗡嗡回响。
嘉勉作为偷听者很没品,听到了还像在给周轸唱衰。她手搭在栏杆上,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是中央空调的冷气太低了。
楼下临时会议的几个男人俱是闻声抬头,看到一个清瘦婉约的女生从栏杆边擦过去了,很暧昧地穿着周先生的衣服。
一行人这才自觉归去。
那个浙江温州口音的男人抬头看楼上一遭,几秒后,再次抬头。
暂时无话。
周轸重新上楼的时候,嘉勉站在电梯旁,她的包还在车里,她想下到地库去拿手机。
主人没穿鞋,客人有样学样。周轸自省,他在家没穿鞋的习惯。你得穿双,这让人看见像什么话,这家人都过得什么野人日子。
他给她找来拖鞋,男士的睡衣睡裤太大了,罩在嘉勉身上,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他给她挽袖口和裤腿。继续刚才的问题,“吃什么?”
嘉勉却惦记着他的公事,“你会告那个伤你的人嘛?”
“犯不着。我不告他,他已然就那样了。”
建筑商那头自会料理。
周轸用的是料理,嘉勉读出了些世故文章。无论如何,挥刀去向血肉之躯,永远不该值得饶恕的。
一个人背后就是一个家庭,那个人没了,属于万家灯火里的一盏,就永远熄掉了。
嘉勉要去车子里拿她的包,周轸要替她下去,她反过来问他,“你是怕我跑了嘛?”
“有点。”他顺着她的玩笑认真起来。
“嘉嘉,今晚你生气嘛?”
这很重要。
嘉勉没有回答他,而是去揿电梯,她说她去拿包。
*
周轸的厨房很少开火,弄也是最简单的西餐对付。
这个点,也实在叫不到热腾有锅气的吃食了。
他在厨房里做热三明治。
嘉勉上来的时候,手里提着她的包,以及,一块积家的手表。
是周轸匆忙之间解下来,落在后座的地毯上。
“我能要求你一件事嘛?”
“说。”
嘉勉抿着嘴,鼻孔轻出一口气,“车子送洗,你自己去,不要假手任何人。”
微波的时间正巧到了,叮地停下来,周轸侧首过来,看着略微局促的倪嘉勉,她的颜色再认真不过。那股劲仿佛学校要开家长会,她指定她父亲无论如何必须去一样的固执。
周轸端着牛奶走到她身边,需要好好说话的时候,他偏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假手他人?”
嘉勉气急不语。
周轸却笑了,笑着说不逗她了。他甚至觉得,倪嘉勉一辈子都不会学那些女人莺莺地跟他服声软,她只会跟自己憋气。
“好了,我都不送去洗,明天太阳一出来,我就自己接水管洗,好不好?”
“……”
“喝杯牛奶消消气。”
“……我刚喝了杯橙汁……”嘉勉提醒殷勤的人。
哦,对哦。
嘉勉把他端着的一杯牛奶转弯送到他自己嘴边,不言不语,暗示分明。
她的意思是,要他喝。
*
三楼主卧的最东面,是处露天阳台。
周轸说,他正式搬进来一年多,一步没涉及此地。
忙是最好的托词。
也因为他没有闲心躺在这里,看星星还是看月亮?
闲情逸致都是要人陪伴培养的。
嘉勉擦干躺椅上的落雨,再把躺椅从墨绿色的阳伞下挪出来。周轸进里拿毯子来的时候,嘉勉整个人已经躺上去了。
停雨的夜里,凉意很浓,她一袭黑色缎面的睡衣,悄默声地躺在这里,微不可闻。
周轸把毯子盖到她身上,让她稍微垫在身下些,椅子太凉。
说着捞来另一把椅子,与她并头地躺着,也许是夜太静的缘故,二人说话接近私语,他问她,“在想什么?”
嘉勉的头发很长也很密,到眼下都没干透,“出星子了。”
天气预报也说,短暂出梅,起码要有半个月的晒干时间。
周轸配合着去看天幕上,长夜漫漫,耿耿星河。气息里有熟悉的香波味,但是是在倪嘉勉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大喇喇地躺在椅子上,一只腿曲着,一只腿悬下去,侧脸过来看身边人,很有趣,星星和她。
嘉勉问他,你在行船上看过星星嘛?
小时候读巴金的那篇散文,她就很想试着在行船上看繁星,船动,星动,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那散文很短,嘉勉却依稀记了很多年。
周轸说,“你说的这种躺着什么都不干的看星星我没试过,但是夜钓过,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