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官堂主到来之后,翎云的身体的确在逐渐好转,他的行动不再局限于树林里,可以去往城池,只是‘林’的身体复苏,同样也带来了另外的坏处。
翎云不喜欢草木。
可他现在端着茶杯的手落下茶点的皮肤正慢慢长出一颗小芽,两片稚嫩的叶子绽放,看上去仿佛枯木逢春,让人倍感厌烦。
翎云看着那两片叶子,毫不留情地用另一只手折去,而后指腹碾压,将嫩叶彻底碾成了绿色的汁水再用手巾擦去。
从身上拔出新生的叶子固然很痛,但也好过实时提醒他这具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孟思思从外走入,正看见他将揉成一团的手巾丢到旁边,可见上面树汁。孟思思眼眸微垂,走上前对翎云道:“笙白他们离开南堂了。”
翎云哼了声:“若非这具身体阻碍了我的行动,我又何必躲藏在这种地方,等我大计完成,便由他在人间自生自灭,左右不过几十年寿命罢了。”
翎云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去看,窗外一排深绿色的斑竹,到了深冬也有许多老竹没有枯萎,反倒是那厚厚一层枯黄的竹叶堆里冒出了一点儿嫩尖,是新生的冬笋。
那些东西翎云看着很烦,总让他想起自己身上长出的绿色。
都说最危险之地,也是最安全之地,这是孟思思提议他回来的,果然,周笙白即便来了南城也没再踏足这里。
“你不想杀死他了?”孟思思看向他的背影,有那层厚厚的黑色斗篷,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孟思思能感受到,斗篷之下的身体在逐渐好转,或许有朝一日‘林’脸上遍布的藤蔓和树纹也会渐渐褪去。
翎云反问:“你能杀死他吗?”
孟思思沉默,她自然不能。
雪姻被困,翎云自身难保,大势将去,他居然还在做改变世界的春秋大梦。
就在此时传来了脚步声,二人同时转身去看,正是上官堂主端了今天份的药来。
翎云对他信任,近来也就没再让人试药了,他看向那一碗令他厌恶的颜色,皱眉囫囵吞下,再暴躁地将瓷碗从窗户扔出,远远扔入竹林里,比他昨日扔的要远了一丈。
上官堂主见怪不怪,只能空手出去,他路过孟思思身边时二人扫过彼此一眼,待到上官堂主离开了,孟思思才问:“你何时能让我再见他一面?”
翎云的手慢慢抬起,他摸着斗篷遮盖下的那张脸,对孟思思道:“在我得胜之时。”
他要用‘林’这具身体,这张脸,将孟思思彻底困在自己的身边,只要孟思思不想‘林’的身体枯死,她就一定会帮自己。
在此之前,翎云不会给她任何希望。
孟思思自然也知道翎云所想,只是在听到他说这话时心中难免失望,虽失望,也不是全然无望,她既然已经确定要走这一步,便不会再回头了。
离开竹雨塔前,孟思思再次看向翎云的背影,那是‘林’的身影,温柔雅气,不落凡俗。
她展开手心,掌心里的一点绿色的荧光如萤火虫般朝竹林飞去,再逐渐消失,那是方才被碾死于翎云指尖的树叶,汁水化成了微末生机。
翎云说,在他得胜之时再让孟思思见一眼‘林’。
孟思思想,她恐怕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很不舍,也很可惜。
大雪那日,中堂攻入了南堂边境城池,周椿在云川城听到好消息后,立马将此事写信告知了北堂的孔堂主,并书信一封,多谢司千重。
其实西堂看上去虽已平乱,实则内里的斗争仍旧很多,大的不服,小的难管,即便有翟家帮衬,司千重也难得能喘一口气。
每天晚上,还得听手下的人告知,今日司老堂主又如何如何闹了。
司千重听到极度疲惫,但还是压下不耐朝关押司老堂主的地方走去,那里是往日丁家的祠堂。这办法还是翟远想出来的,翟远说丁家世代行善积德,祠堂灵气颇深,或许能洗一洗司老堂主的戾气,且那里最安静,适合他静思己过。
实则不过是他想惩治对方,若司老堂主对当年丁毅书之死没出促成之力,他应当就不会害怕丁毅书高奉祖案上的牌位。
司千重走到丁家祠堂门前,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司老堂主大发雷霆的声音,他在谩骂不休,除了那些牌位他触碰不到之外,司千重并未彻底限制他的行动,所以里面能被他砸的,扔的,全都毁得差不多了。
他听人说司老堂主今日又没吃饭,且较为往常更疯了,司千重想来劝劝他吃点,等永夜之主的事情了结之后,他还会将司老堂主放出来,还他自由的。
此处为丁家老宅,丁毅书死后,被司老堂主改造许多,丁家的祠堂的确离得更远,周围除了几个设阵看守的人外,连别院的灯光都透不过来。
司千重看着亮着灯的祠堂,脚步有些沉重,他站在祠堂前,正欲开口说话,赫然听见里面一声怒骂,惊得他呼吸都停了。
“想让我吃饭?!怎么?是想在饭菜里下毒吗?!这招你老子我早就用过了,你以为我会被你得逞?!”
“你个没心肝的毒子!!我苦了这一辈子,拼了这一辈子,都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倒好,什么承当年丁毅书之恩,人不能忘本?!他丁毅书再有本事,病倒之后还不得靠我找大夫,靠我救他!”
“那些饭菜里,我都下了药的,若非如此,你哪儿来偌大的西堂,还当什么西堂堂主!!!”
他疯了。
司千重往后踉跄一步。
司老堂主还在里面胡言乱语,说完仰天哈哈大笑,又指着烛台上方的牌位道:“丁毅书!!!你笑什么?你笑我如今父被子害?!那你呢?!你不也被你自己的亲儿子抛弃了?你不也断子绝孙!哈哈哈——”
司千重不敢再听下去,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司老堂主,他今日才知,原来他爹为了得到西堂,早就做过这些见不得人的恶事,他早就向往权利地位,而非被永夜之主蛊惑。
司千重跑出了丁家祠堂,眼眶泛红,他就算知道这些又能如何,难道他还能真杀了自己的老子不成?
他只能吞下这个秘密,掩盖住,此生多行善举,以抵消司老堂主的罪孽。
“爹爹!”
一声娇软的呼喊叫司千重恍惚回神,他一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回了寝室院内,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和哥哥一起做纸灯,瞧见他笑弯了眼。
翟馨见他回来,兴奋地从房中跑出,手上还拿着一样东西。
司千重连忙上去扶着她,道:“慢点,别摔了。”
翟馨扑到了他的怀中,扬了扬手中之物。
小丫头指着那东西道:“蝴蝶!”
司千重看去,翟馨手上拿着的当真是只蝴蝶,满背蓝莹,合翅如枯叶。
深蓝色的莹光簌簌落下,枯叶蝶化成了细沙,细沙浮动于二人的身边,逐渐拼成了四个字——大寒,卯时。
大寒为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在年末。
卯时却是一日之初,见日升。
蝴蝶,是周笙白传来的。
要他们大寒的第一天,卯时日出那刻,设下八星阵,行西堂宗旨,守他们之间的诺言,护天下苍生。
作者有话说:
昨天有事出门了,今天已经补上字数。
本文大结局倒计时中~
第114章 [VIP]
平水镇位于中堂偏东, 这几个月来五堂战事不断,唯有此地稍显平和,未被波及, 百姓虽知天将大变,却也还算生活安稳。
冬至那天,平水镇稍显热闹些,也不知是谁提出近来天下颇为不太平,正好趁着这个小节, 众人拜一拜大神, 也算为来年祈福。
平水镇的大神是多年前百姓出资雕刻的一座石像,没有面容也无身份, 只是有两层楼那么高。当时建造大神像有种说法是“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寓意着平水镇的百姓无病无灾, 凡是祸事,都有大神像撑着。
这本就是图个吉利, 后来那一辈的人去世之后石像渐渐便没人管了, 近日不知谁在那石像上看到了多年被雨水冲刷的纹路, 竟像神像披了一层纱衣。
于是赶着冬至这日,众人便想起了个拜大神这一出。
天还未亮, 平水镇里便有人早早煮起了饺子,淡白色的炊烟在深蓝的天色下袅袅升起, 吃完这一锅饺子,他们便要提着瓜果拜大神像了。
东边的日出方有缓缓升起之势,丁清便醒了。
她与周笙白回窥天山有一段时间了,期间周笙白分别给东堂和西堂写了信, 做完这些事后, 遇上天冷, 他就和丁清一起窝在石床柔软的被褥里,一睡便是好几天。
因为睡得多,丁清近来醒得越发得早,过惯了东奔西走的日子,突然得来的安宁让她有些不真实感。
她起时,周笙白还在睡,顺手捞了一下她的腰身要把人重新抱在怀里,压在身下不许她动。
丁清伸手摸着周笙白的脸,侧过脸眯起眼睛看向薄薄一层天光顺着通往窥天山顶的阶梯透进来,其中还有亮白莹莹的细沫簌簌飘落。
微凉的风经过温泉池变得不那么冷,迎面吹过来时带着一股沁人的香味,那是山顶笙白花的味道。
丁清道:“老大,下雪了。”
“嗯。”周笙白不喜欢雪,也不喜欢冷天,他耷拉着眼皮勉强从被褥里露出半张脸来,看见微弱光芒中的雪粒还没落在地上便被温泉池中蒸腾的热气给融化了,便又将脸埋进了温暖的被窝里。
丁清开口:“我想去看看。”
他沉默了会儿,束着丁清腰的手没那么紧了,丁清便当他同意了,披上外衣,也未梳发便绕过屏风和温泉池,顺着石阶往上走,步入了窥天山巅。
窥天山巅一片雪白,雪是刚落的,还来不及覆盖在山石上,不曾将平水镇这处染上半丝颜色,窥天山上的白全是密密麻麻挤在一处的笙白花。
丁清与周笙白许久没有回来过了,再次过来看,绕过多个山石她才看清这座山上的花儿究竟有多少。她知道笙白花是周笙白种下的,也知道些关于笙白花的传说,见之数量,丁清更感叹周笙白居然间接救过这么多条人命。
甚至更多。
小花儿迎着冰冷的晨风摇曳,丁清裹紧身上的外套才发现她方才在黑暗中拿的是周笙白的衣服,长衣遮盖了脚面,上面还残留着周笙白的气息。
丁清抬眸看见了平水镇里的炊烟,略微一怔,再看一眼东方,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平水镇里家家户户点亮了灯,不约而同起得比往日要早了。
她走到山巅边缘,再往前几步脚下一滑便能摔下去,就像是耳畔自然响起了周笙白的叮嘱,丁清没有再靠近,而是站在安全范围内,看一眼落叶纷纷,枯黄衰败的深林。
雪越下越大了。
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丁清闻声回头一笑,正见周笙白没什么好脸色地走来、他手上还拿着一双棉鞋,待到丁清面前自然蹲下,掀开过长的玄衣衣摆,便看见踩在冰冷石块上冻得发红的一双脚。
丁清抬脚让他穿,两只脚都穿上鞋后,她又弯腰对周笙白笑了笑。
周笙白还是蹲着的,因为没有外衣,身形被山巅的风吹得略显单薄,微卷的发丝蓬松地披散,似水中波纹般顺着风的痕迹轻扬。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像是白玉盘里的两粒黑珍珠,一眼便能将人看进去。
丁清的心口狂跳,故作羞赧道:“老大长得真好看。”
周笙白扬唇一笑。
正在此时,平水镇的上方忽然爆开了一朵烟花,趁着夜色尚未完全褪去时,在冰冷的空气中炸开了一丝带着色彩的暖意。
一粒粒星火坠入了凡间,一座平凡且不富饶的小镇居然是如今这世上最安全且最安逸的生活象征。
周笙白慢慢起身,他能看见平水镇里的百姓手里举着提灯照明,家家户户的人排成一条长龙,有糕点的拿糕点,有瓜果的拿瓜果,一同往镇中那两层楼高的大神像而去。
许久未曾被人祭拜的大神像在一柱香之后,周围点亮了祈福的蜡烛,承载着最平凡的祈祷与祝福。那双臂微微张开,昂起下巴面朝苍穹的石像,在这一刻被赋予了生命般,他足下的烛火光辉,似乎能与天光媲迹。
“我带你去看看。”周笙白见丁清一直看向平水镇,以为她想去凑拜大神的热闹。
丁清哎了声,有些意外周笙白居然愿意出门,反正老大想去任何地方,她都会跟着。
于是她扬起笑容点头:“好啊,今日正好冬至,我们去吃饺子!”
“你不是说,平水镇的饺子不好吃?”周笙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