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视频里,今天结婚的主角还没有出现,但她已经出现了好几次——那些忙碌的瞬间,在小病人床前的低语、跟病人家属沟通的认真、在诊室中被围在中央的瞬间、手术室里表情凝重的脸……这样看着,那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并不是她自己,反而其他同事出现的画面,更让她有真实感。比如孙瑛对着镜头比心、张瑚躺在椅子上累积而眠脸上被画了小猪佩奇……可爱而又让人感动。
她不知不觉叹了口气,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人,也跟着她叹了口气。
她转过脸去,看到穿着隆重的遇蕤蕤,“嚯!”她叹道。难得看见这个邋遢大王这样打扮起来,记忆中,也只有那么几回,西装革履,神情庄重……她看着蕤蕤的脸,有点出神。蕤蕤的眉动了动,靠近她一点。她点头,说:“你脸上有皱纹了,蕤蕤。”
“长年纪就会长皱纹,永远年轻代表英年早逝……”蕤蕤随口就接上了。他停在那里,看着晨来。“对不起。”
“没事。你说得对。”晨来抬起手来,撞了下蕤蕤的肩膀。
蕤蕤笑笑,小声问:“视频不错吧?我搞的。”
“不错。有时间了哈?”晨来笑问。蕤蕤明天的航班飞伦敦,两天前已经开始休假。朋友圈和群组里,这几天发的都是吃吃喝喝聚会的照片,热闹极了,没有一点离别的伤感。李曦的婚宴,他也出力很多。“一样是帮忙,我是挂名的。”
蕤蕤笑,指指屏幕,说:“我在群里搜集照片,彭思远和孙姐提供的最多。你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孙姐拍的——人都说,从一张照片里,既能看出拍摄者的审美,也能看出爱意……要这么说,她们俩都都很爱你。你看我和李曦拍的,你不是闭眼睛,就是歪嘴,再不就是腿短……我都没采用啊,不敢。”
晨来笑起来。
她看着屏幕,此时一张照片定格在那里,是她的背影。从背影和动作来看,也知道她的脚步是急匆匆的……刚从手术室出来吧,衣服都没有换,藏在帽子里的头发,都湿漉漉的……她看着这干净的画面,目光却定在右上角——远处的影子有点模糊,可不管怎样模糊,她都不会认错人……视频应该没有播完,可画面就卡在了这里,一动不动。
蕤蕤说:“这张照片好像也是孙姐提供的,不知道她从哪儿来的……我觉得拍得太艺术了,也真是巧。”
晨来慢慢地点了点头,说:“我去下休息室看看,是不是东西都齐了,等下思远要在那里化妆的——这儿你先看着,有什么问题叫我,我马上来。”
“去吧,不用出来了。这儿我盯着,放心。哎对了,晚上咱们班同学喊着一起喝一杯,你来吗?”
“给你送行吗?”晨来问。
“算是吧,也很久没聚了。”蕤蕤说。
晨来点头,“看情况,要没别的事的话。”
蕤蕤笑笑,她也笑笑,转身走开了。
休息室就在一边,游廊的另一端。晨来穿过游廊,来到门前,看见门边挂着的漂亮花环和标识,拧开门柄走了进去。屋子里布置得漂亮又温馨,需要用的东西,已经送来。屋子里很暖和,她把大衣脱下来挂好,这才发现颈上还挂着博时的临时出入证。她将证件取下来,看了看。没有照片,只有一个编码。她拿着带子在卡片上缠了两圈,想扔进一旁的垃圾箱里,手已经举到了半空,却停了停,最后还是回手塞进了背包里——不能把这个扔在陌生的地方。她搓搓手,开始照着思远发给自己的清单,一一核对物品,待确认完全无误,才放下心来,坐在了沙发上。
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她长出一口气。
她翻了下对话记录。
从刚才开始,手机里就不断涌进消息。今天去参加首映的同事很多,现场气氛很好,大家都很高兴,不住地分享图片和信息,群组里、私人间,提示消息密密麻麻的,好几个群组的图标上,都已经是几百条未读消息了……她只打开了婚礼筹备小组的页面,李曦坐在观众席上,拍了好多现场的图片。李曦的拍照技术不敢恭维,但主创集体登台亮相的那一张,拍得非常棒。她能看清每一个人的神情,思远当然是李曦眼中绝对的主角,但明珰和詹彗星的面孔也拍得很清楚,几乎每一张脸上,都是认真又骄傲的样子……她微笑。
李曦还分享了一段明珰的演讲,专门艾特了她。说蒲医生听听这几句,版权原因,录得不全。
晨来点开,刚好是明珰的致谢部分。
“……在这里向为这部片子做出特别贡献但没有出现在片中的每一位医务工作者表示敬意。他们的工作不仅治愈我们的肉身,还经常治愈我们的灵魂。谢谢你们。”
她发了个微笑的表情出去,说:“仪式结束后赶紧过来。”
群里的大家要过一会儿才有反应,这会儿工夫,她看了看野风账号。比起她的同事们来,他倒是显得平静多了,只发来两条消息,问她今天的事情顺利吗?
“今儿可真冷。”他说。附上一张穿着礼服跟明珰的合影。
明珰一身工装,样子利落又干练。
“顺利。”晨来回复他。细看看照片,又说:“帅的要命哎,疯子。”
野风发过一张笑得满地打滚儿的表情来,晨来莞尔。
这时候外面有人敲门,她放下手机去开了门,是蕤蕤来跟她确认一下流程。他们没有时间彩排,想来今天会多少出点状况,但是他们还是想着尽量能把意外减少到最低……天色渐渐暗了,来参加婚宴的客人开始到达。现场的气氛很轻松,许多同事都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距离开席还有一段时间,大家闲聊着,随意取用茶点。
晨来也有点饿,帮忙招待客人,抽空也塞几口小蛋糕。
思远和李曦赶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客人也到了八成。晨来陪思远去化妆,给她将腕花戴好。思远趁机捏捏她的腮,小声说你今天美的要人命啦……她拉过思远的手使劲儿拍了两巴掌。她站在一旁等着思远,不时帮忙递递东西……思远有点儿兴奋,断断续续地和她说着话,很高兴的样子。她看着思远,轻声问就这么开心吗?
思远嘟了下红艳艳的、果冻一样的双唇,笑着说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当然开心啊。
晨来笑着点头。
真好。这样子真好。
她想。
思远看着她笑,说:“你不要想永远,没有永远这回事……就想,我爱这个人,想跟他在一起,能多久就多久,也许是一辈子,也许半辈子,谁知道呢,可眼前不能没有他……对吧?而且他也不能没有我……喂你有消息进来。”思远敲敲她的腿。
晨来拿过手机来看,是姑姑发消息来,上来便是一张图,家里的八仙桌上,鸳鸯锅,羊肉,蔬菜,应有尽有,热气腾腾。
姑姑说知道你这会儿肯定忙着,晚上也不一定回来,就想发张图馋馋你,告诉你,我们趁你不在家,大吃特吃专门吃你不让吃的胆固醇高的东西……姑姑接着附上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她简直听得到姑姑那爽朗的笑声。
“吃就吃吧,多吃点儿蔬菜——等我回家再说,给你们一天时间狂欢。不要过分哦!”她发了一句语音过去,带着满满的笑意。威胁裹了糖霜,一点儿力量都没有。她忽然留意到桌上摆了四副碗筷,“都知道我不回家吃了,怎么还多预备一双筷子?”
姑姑接着发了张合影过来。她一看,秦叔叔也在其中,笑得见牙不见眼,满面红光。
“原来如此。四个人半斤八两,都是病号儿,全部给我注意点儿。”她故意凶巴巴地道。
“知道了。让一家之主蒲医生操心了,对不住。我们会好好儿吃饭的。”姑姑笑着说。
晨来放下手机,见思远和化妆师都看着她笑,一摊手,说:“见笑。这就是我家。”
她看看时间,离仪式开始只有一刻钟了,看向思远——思远已经准备妥当,站起身来。门外传来李曦的声音,问好了没有,外面客人已经到齐,蕤蕤补了一句欧阳院长迫不及待要证婚了。思远噗嗤一笑,也不矜持,拉起晨来,开门走了出去,并不理会自己刚化好的妆、才整理好的礼服,松开晨来的手,整个儿扑到李曦身上,像只白色的大大的蜘蛛,抓住了一只黑色的打苍蝇一样,将他裹了起来……这场面有点好笑,晨来和蕤蕤忍不住大笑起来。那对新人更是笑得停不下来,于是这四个漂亮的年轻人,一齐出现在宴会厅里时,就是这样脸上挂着开朗的笑容,轻松得像是这果然只是一个普通的聚会,可他们看上去是那样的漂亮,大家忍不住发出赞叹和笑声,齐齐鼓起掌来。
仪式非常简单,但谁也不会觉得这样一对望向彼此的目光里全是信赖和爱意的新人,感情会不真挚。这样轻松的气氛下,就连向来严肃郑重的证婚词,担任证婚人的欧阳功,也讲得简洁而有趣,只在最后结尾时,特地让思远和晨来往前走了两步。
他站在她们两个旁边,等了片刻,才说:“这两位是我们医院最优秀的年轻医生的代表。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尤其想办个简单的婚礼,不大爱请我这样的老人到场,可我还是硬要来,而且硬要在这儿补充几句多余的话——最近发生的事,在座各位应该也都有所耳闻,她们两个,还有当天在场的各位医生和护士,都是好样的。谢谢你们的勇敢。另外,彭医生和蒲医生,两人是同期进入咱们医院,现在,彭医生先进一步,蒲医生要瞪我了……瞪我也要说,证婚词我不会就准备一份儿,到时候改改名字和日期就行了的,到你,我一定备上一箩筐好听的话。”
下面宾客笑成一片,掌声又七零八落到齐刷刷像潮水一般涌来。
晨来笑得脸上泛红,眼眶不自觉是有点酸胀。
她转脸看看思远,果然她也抬手拭了下眼角,两人相视一笑……
简单的仪式举行完毕,晚宴正式开始。今晚并没有安排一般婚宴中的敬酒环节,大家轻松地用着餐,热闹而愉快。欧阳功只坐了坐,没耽搁太久,便借故悄然离去。晨来陪思远和李曦送他离开,还被他嘱咐多吃一点儿,“我说要做证婚人的事儿,别跟老太太讲,不然又要骂我多事。”欧阳功上车前,和晨来说。“但是你要抓紧些!我就催婚,嫌弃我,我也要催。”
“准备给我做证婚人的,能从这儿排到颐和园,您跟排前面的先打一架,打得赢再说。”晨来替他关了车门,笑着说。
“太会气人了!”欧阳功大笑,让司机开车。临走他点了点晨来,笑着摇头,“过得开心就好。”
车子开走了,思远和李曦转头看她,“有对象了吗?证婚人就排到颐和园了?”
“反正证婚人是不缺。”晨来说着,自己也笑。
她走在思远和李曦身后,那两位手拉着手,嘀嘀咕咕说着话,像两只亲密的鸽子,过一会儿,要互相啄一下……她笑,低头看到手机里有信息进来,看看是姑姑发来的,脚步慢下来。思远喊她快点儿,她挥挥手说马上来。
她站在廊下,点开姑姑的消息,听见姑姑清晰的声音,说来来你知道吗,罗焰火那小子啊,你给集萃和 FDC 捐多少,他补多少,这是什么意思呢?
清冷的空气里,姑姑那带点儿感慨和迷茫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像带着火星。
晨来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结冰的湖面。
湖面上有人在跳舞,那人影移来移去,迅速,飘忽,美丽,而又虚幻……她的心跟着那舞步飘来荡去,要好一会儿,才稳下来。她将手机按在胸口,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寂静的空无一人的湖面,一动不动。
“晨来?”遇蕤蕤从大厅里走出来,看到晨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喊了她一声。
晨来过了一会儿才转回来,“嗯?”
“等下我先走了,他们已经坐下先喝了……你确定不来吗?”蕤蕤问。
晨来说:“我结束后看看思远还有没有事。要去我给你电话。”
“好。我们在医学院老院儿的‘小小饭店’,记得吧?”蕤蕤又问。他脸上全是兴奋而又幸福的笑容,似乎已经回到了跟一帮同学打完球去“小小”撮一顿的日子,可以想象那痛快和酣畅了。
晨来点头。
她当然记得。那里也有她无数的快乐时光,只是,已经远去了……她笑笑,跟着蕤蕤走回了大厅里。
差不多九点半,宴席便结束了。
只有晨来和孙瑛留下来,帮思远和李曦收尾。好在其余的都有酒店职员来做,他们只需要结账和拿好自己的物品便罢了,饶是这样,也忙了半天。孙瑛把车子开过来,几个人把剩下的东西搬上车,坐进车里时,累瘫了的彭思远,没等孙瑛把车子开出酒店院门,已经睡着了。
孙瑛笑着说:“今儿晚上这洞房花烛夜,新娘子恐怕要睡过去了,啧啧……可惜了。”
“那就睡嘛,睡觉要紧。”李曦憨厚地说。
孙瑛噗嗤一笑,想说什么,晨来照着她的腿上来了一下,于是她咬住了嘴唇,过一会儿才问:“顺路先送你吧?你们不是还有一场?”
晨来回头看看李曦,问:“你能把她背上去吗?”
“我能走。”彭思远说。她转了头,靠在李曦肩膀上,继续睡。
晨来笑笑,说:“那在家属区路口放我下来。”
“难得你肯去你们班同学的聚会。”孙瑛笑。
“蕤蕤要出国好久嘛。”晨来说。
“其实,是想喝酒了,对吧?”孙瑛轻声问。
晨来想了想,皱了下鼻子。
“悠着点儿。”孙瑛停下车,示意晨来。“记得给我报平安……到酒店还有晚上回宿舍都报。不然我杀过来确认你人身安全。”
“知道啦!”晨来答应。她回身看看思远,跟李曦点点头,“早点儿休息。”
“还用你说!也不看看今儿什么日子!”孙瑛推了晨来一把,没好气地说。
晨来借力下了车,笑着挥挥手,等车子开走了,才转身往家属区里走去。
要去“小小”,得穿过家属区,路过医学院男生宿舍楼,还有……篮球场。
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条路了。篮球场,更是太久没有去过。这个学期,即便她来上课,即便是有点空闲的时间,也从来没有取道这条路,似乎也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要到这边来看一看。
可是今晚,就这么很自然地,她同孙瑛讲目的地时,就说出了这个地点。
时间已经晚了,可是路上的车子和行人都不少。行人里看得出来多数都是学生样子,不知是她的装扮,还是气质显得有些不一样,经过她身边的人,几乎都要停下来回头看她一眼。
她并没有在意,仍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鞋子跟很高,又单薄,在户外呆的久了,其实会冷,但不知为何,也许今晚喝得那一点点酒,此时发挥了效力,她只觉得体内像有那么一小捧火,在不停地散发着热力。
篮球场边的布告栏里,贴满了海报。她经过时,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盯着这花里胡哨又充满着青春气息的联赛广告,看了好一会儿,她轻轻闭上眼睛——旁边的球场上,篮球撞击地面,在那声音,在冬夜清冽的空气中要尖锐上许多。那节奏几乎和心跳同步,没得让她有点紧张。她呼了口气,走过布告栏,向球场内看了一眼。
那迅速移动、位置不断交错在一起的身影被球场边明亮的灯光劈成了无数道长而细的影子,这场景像武侠片里高手斗剑。
她看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也许是因为天气冷,时间又晚了些,练球的人并不多,不过每一块球场都被占据了。这所医学院的学生向来是忙碌的,也向来注重体育锻炼。他们读书的时候,只要功课能应付得了,总是要踢踢球、打打球的。她就很习惯从图书馆出来,直接来练习场边等待……她站了下来。
离她最近的这块球场上,有一个男生在运球。他的动作很漂亮,行云流水一般。
她看着,忍不住微笑。
男生看到她,节奏慢了下来——“啪……啪……啪……”,悠闲的,极富耐心的,慢吞吞的。男生说话也慢吞吞的,问她:“打球吗?”
她点点头。
“你的鞋不太行哎。”男生单手叉着腰,微笑道。另一只手仍拍着皮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