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沉默一瞬:“……暂时不用。”
程凉抬眸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不再对话。
快十二点了,她该睡觉了。
他确实也是觉得刘阿姨的家属太过奇葩,所以看到了憋闷的盛夏,起了点恻隐之心。
但是她再不回病房,他就要赶人了。
“程医生……”盛夏那边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程凉唔了一声,带着问号。
“那个……”盛夏抬手压压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下,“你头发乱了。”
程凉:“……”
盛夏:“程医生晚安。”
程凉:“……”
第八章 盛夏
第二天的住院查房阵容和平时不太一样,林主任和李副主任都不在,主持查房会议的人变成了程凉。
程凉值了一晚上的大夜班,嘴里都是柠檬棒棒糖混杂着咖啡的味道,白大褂虽然因为怕被管风纪的逮着扣了扣子,但是拉拉胯胯的,倒是头发难得的整整齐齐,看起来专门梳过。
“主任们今天要参加座谈会,早上查房就我们几个。”他开口,仍然是懒洋洋的调子。
“注意这几床的病人。”他指了指表格上的那几个重点标识的床位,严格按照医院定好的查房准备流程一丝不苟的走完,然后大手一挥,带着十几号人浩浩荡荡的开始查房。
让林主任知道估计又得念他了,程凉推开第一扇病房的门,想。
在林主任的标准里,完全按照流程走不过脑子就是敷衍,而他,最喜欢这种敷衍。
省时省力还安全。
就像今天查房,没有任何差错,一点意外都没有。
除了十五床。
十五床刘阿姨今天的精神特别好,早早起了床,换了一身干净的病号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程医生。”她的脸色看起来也没有前两天那么灰败,“我想好了,那个手术,我做。”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
医生们都没有马上说话,坐在床边背单词的盛夏也抬头看向刘阿姨。
“手术的钱可以凑。”刘阿姨说,“我家里开始卖房子了,卖了以后就交到医院里来,就可以做手术了。”
“家里人都同意么?”程凉问。
十五床是林主任的病人,林主任为了这个病人专家会诊了好几次,他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很开心。
“我会跟他们说的。”刘阿姨看起来是真的考虑清楚了,一点都不犹豫,她甚至给医生们分析,“都说结婚后财产是对半分的,房子卖了我只拿我的那一半,那样也就够手术了。”
“那就是我的钱,就算他们不同意也没用,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离婚,离婚了财产总要平分的。”刘阿姨急急忙忙的,看着程凉的眼睛,“我总是要活下去的,先活下去再想其他的。”
“林主任明天下午回鹿城,到时候他会叫上你家里人和你一起谈谈手术过程费用和风险。”程凉不再废话,“如果确认都没问题了,就可以手术。”
“你的身体情况……”程凉翻看过刘阿姨的病历,“越早手术越好。”
“好的好的好的。”刘阿姨使劲点头。
决定抓住最后一次生的机会的刘阿姨沉浸在终于想通的亢奋中,而在旁边围观了全程的盛夏,却看到了几个实习医生互相对看的眼神。
有犹豫的。
有意味不明的。
那个之前林主任被削得很惨的孙医生眼底的不赞同是最明显的。
“还有你。”程凉冷不丁的抬头,径直走向盛夏,“你今天早上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可以手术了,排在后天,周四。”
“明天晚上我会跟你讲手术过程和风险,让你那个朋友也一起来。”他边走边交代,身后跟着一群医生。
盛夏被这阵仗吓到,呐呐地点头。
“如果我快一点,是不是能赶上和小夏前后脚手术啊。”刘阿姨想通了大事,更轻松了,还带着憧憬。
“弄不好还能一起出院呢。”她咧嘴笑,焦黄的眼角布满了笑纹。
程凉没接话,盛夏看到他拿着病例的手一顿,又揣进了那件白大褂兜里。
查房结束。
医生永远不会在病人面前表露出非必要的情绪和言语,但是盛夏却在实习医生的表情里察觉到了一丝微妙。
应该不是成功率很高的手术,所以像孙医生这样的医生才会不赞同,刘阿姨这样的病人,太容易产生纠纷了。
但是她看着兴高采烈的刘阿姨,还是把心里的那点犹疑压了下去。
命最重要。
总是要活下去,再想其他的。
***
盛夏不知道刘阿姨具体是怎么跟她家里人提决定手术的事的,她的性格再冷静淡定,也终归只有二十出头,马上要手术并且切掉胆囊这件事终于到了最后的准备期,还是影响了她的心态——起码今天她的英文单词并没有背完。
周三,盛夏手术倒计时最后一天,住院部十八楼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关于刘阿姨的。
这一次他们家来了好多人,盛夏看到了刘阿姨之前被保安赶出去的老公,她儿子,穿着孕妇装还没有显怀的儿媳妇,三个人,脸色都很难看。
“我不可能会同意的。”刘阿姨老公还没走进病房就黑着脸,“手术有风险的你晓得伐啦?医生为什么要劝你做手术,那是因为他们医院就是要赚钱的!就你耳朵根子软随便什么人跟你说话你都信。”
声音很大,尤其那句医院也是要赚钱的,几乎是吼出来的,整层住院楼应该都听见了。
刘阿姨又气又急,身体虚没力气站起来拉她老公,只能狠狠的拍着病床床板压着嗓子:“你进来!你进来把门关起来说话小声一点!”
她八卦了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被人八卦。
可她的男人却一副就是来闹事的模样,还杵在病房门口粗声粗气的吼:“我又没有做亏心事!我做什么要小声一点?!亏心的是这黑心的医院!治不好病!连要死的人的钱都要赚!”
护士从他们一家人进了病区就开始警戒,此刻已经打算联系保安了。
刘阿姨急得眼睛都红了,也扯着嗓门大喊了一声:“你老婆还没死你就找了别的女人换了家里的锁,你这还叫没做亏心事?!”
刘阿姨一家人都愣住了。
盛夏也愣住了。
只有刘阿姨一个人坐在床上喘着粗气,涨红的脖子青筋直冒。
“都进来!”她嘶哑的吼,“我就是个快要死的人了,面子也不要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健健康康的还要活很久,要是不想这辈子都被人戳着脊梁骨,就把门关上,进来说!”
“你……”那男人在门口纠结了半晌,居然真的就进来了,声音也小了很多,“又是哪个黑心肠的死八婆跟你乱说话了?”
刘阿姨喘着气嗤笑:“我八卦了人家一辈子,小区里面哪家人白事哪家人红事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连自己男人偷腥了我还一点都不知道的。”
男人不说话了。
刘阿姨的儿媳妇偷偷的捏了下刘阿姨儿子的手臂,她那个瘦弱的儿子期期艾艾的坐到刘阿姨旁边,喊了一声妈。
刘阿姨转头看着他。
那天不欢而散之后她儿子就再也没有来过医院,两三天没见,刘阿姨人又瘦了,整个人骨瘦嶙峋,脸上透着黑森森的死气。
刘阿姨儿子梗着脖子,这一声妈之后剩下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要买学区房对吧。”刘阿姨反而笑了,“还想买个大的对吧。”
刘阿姨儿媳妇站在那里,不自在的打断:“妈,这些事您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
“我快死了。”刘阿姨看着这位儿媳妇,“现在不操心,难道打算入土了托梦给你么?”
这儿媳妇是她儿子相了半年亲相回来的,其实还算乖,比起她亲儿子和亲老公,她儿媳妇最多也就是拾掇着人买房罢了。
“你为什么想买房子我知道。”刘阿姨倾身拿着杯子喝了一口水,“现在的房子是你们婚前买的,房产证上没你的名字,到底是不靠谱的。现在嫁的男人不省心,婆婆眼看要走了,公公又被外面的狐狸精迷得五迷三道的,你怕你再不捞点什么,以后孩子和你都得吃苦。”
“买学区房,是对的。”刘阿姨说。
刘阿姨儿子眼睛一亮。
“但是把早餐店和房子一起卖了买套大的,就不对了。”刘阿姨看都不看自己的儿子,拉着儿媳妇的手继续说。
“小颖啊,你公公现在有人要,是因为他手里有钱,好歹还是个早餐店的老板。他是没有退休工资的,早餐店没了他没了生计,你觉得哪家的狐狸精会要这样的老男人?”
刘阿姨儿媳妇一怔。
“你买套大的,他到时候还得跟着你们住,这你想过没有?”刘阿姨问。
歪着头,问得慢吞吞的。
却把几个人的脸都问得煞白煞白。
一个并不孝顺的儿子,自然是不会想带上自己老父亲一起过日子的,亲儿子都不想,更何况儿媳妇。
“你公公的如意算盘呢,我也知道。”刘阿姨半躺在床上,“早餐店一直都是我在操持的,我动不了之后他也就倒买倒卖点油条豆浆,做生意不诚心老想着占便宜买来的东西都不新鲜,生意越来越差。”
“他是不想做事了,干脆装大方把东西都卖了,以后吃住就都靠儿子。”
“他做得出来的。”刘阿姨看着自己的老公,重复,“他做得出来的。”
“死三八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刘阿姨老公色厉内荏的喊了一句。
“我这乱七八糟的话,哪一句是错的?”刘阿姨反问。
刘阿姨老公涨红着脸,只能呢喃重复着:“你就是病糊涂了,你这种情况说的话不算数的,做不得数的。”
刘阿姨没理他。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从那天晚上想通要做手术之后,她就像是披上了铠甲,抛掉了尊严,把自己家里烂到根里的事情都挖出来摆在他们面前。
她只要活下去。
“所以我想过了。”刘阿姨看着她的家人,“学区房还是买,但是你们两个工资低,量力而为买个小的一家三口住就够了。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卖了,也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