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银河点头:“好的。”
所有流程全部走完,麻醉医还是没来。应笑出门问了问,而后走回手术室,对邓银河说:“不好意思,再等一等。云京三院取卵手术要做麻醉。不过刚刚麻醉医被妇产科十万火急叫过去了。先等一等。”麻醉医是永永远远都不可能够用的。
“好……”邓银河说,“我就担心我的卵泡突然之间排出去了……你一个都没有取到。”
“马上,马上。麻醉医马上来了。”应笑安慰说,“别担心。一般打完破卵针后24个小时才会排卵。而且,卵子这么多,你排卵时应该也有一些疼的。”
“嗯……”
“我等会儿看看B超。”
“嗯……”
邓银河太焦虑了,这样不好,于是应笑跟她聊天。
“你……”应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如果又没成功,你们真去美国诊所吗?”
“嗯,”邓银河说,“这几天我已经联系美国试管的中介了。我也知道中介的话不能相信,但……他讲得很好,我也有了很大信心。他说,他手里边已经有了很多很多成功案例,还要介绍我们认识。我昨天也与xxxxx的安德森医生通了一个微信电话,他有中文助理。”
“可是,为什么如此坚持呢?”应笑实在不能理解,“不好意思,恕我直言了,我总觉得你们不像非常执着一个儿子的。女儿已经22岁了,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开开心心的不好吗?您女儿都22岁了吧,她能接受两个孩子这么大的年龄差吗?作为医生,我们见过太多太多因为二胎鸡飞狗跳的了。”
不是都说,20几岁时父母二胎,这不是有一个弟弟,这是有一个儿子。邓银河今年46岁,她丈夫48岁,这回假设就能成功,到生产时,邓银河47,她丈夫49。也就是说,二胎23岁大学毕业时,妈妈70爸爸72。以后可能很多事情都必须要姐姐帮忙了,谁愿意呢。
应笑还是想劝一劝。
正常二胎有利有弊。好的一面比如说,父母亲的赡养、照顾几个子女可以分担些,不管是人力方面,还是金钱方面,一对夫妻几无可能照顾过来四个老人,不管老人是老是病。再比如说,大家可以互相陪伴,父母亲百年之后还有人能一起回忆父母、一起回忆家,而不是孑然一身……当然,弊端也是乌央乌央的,这种东西说不大清,谁能保证他能有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
可是,可以肯定的是,像邓银河夫妻这样一门心思追求儿子的,对待女儿会不公平,会……很可怕。女儿只是牺牲品。
“应医生……”邓银河的睫毛低垂,十根手指也搅紧了,她说,“应医生,对不起。你一直为我着急着,我知道。可是……我一直不愿意想,更不愿意说,对不起。”
应笑:“……嗯?”
她有一些疑惑了。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邓银河的十个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着,她轻轻地抬起头来,努力地想露出笑,却没做到。她在笑,可更像是在哭,她说:“我的女儿……她已经走了。”
应笑问:“……走?”
邓银河还望着应笑:“就是离开了。我们带着她看遍了全中国的权威医生……还是不行……疾病……疾病太可怕了,它的力量太强大了。决心、勇气、智慧、爱,这些东西在它面前全部都是不堪一击。”
“邓女士……”
“它最可怕的地方是,它好狡猾,它会在你为你的决心、勇气、智慧和爱而沾沾自喜的时候,给你一记迎头痛击,告诉你,你引以为豪的这些,什么都不是。刚才啊,它是耍着你们玩儿的。”
应笑沉默了。
是啊,还有很多中年失独的父母们来做试管。可是,在重男轻女的父母们面前,他们数量微不足道,以至于被自己忽略了。
邓银河又接着讲述:“我的女儿临走那天……她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她说,她下辈子一定还当爸爸妈妈的好女儿,下一回,她会听话,会念书,不再让我们生气了,她说到做到。她还说,她不会喝忘川水,不会过奈何桥,她会等我,一直等到我百年之后寿终正寝了、转世投胎了,又要生出小宝宝了,再冲出来,钻到我的肚子里面,把这辈子没有过完的日子,一起牵手好好过完,也把这一辈子没有说完的话,一句一句好好说完。”
应笑:“……”
邓银河的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红着眼睛,眼泪珠子一般滚落,在下巴处汇成一股,它们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洇湿了邓银河此刻正穿着的手术服。深紫色的手术服上,水的痕迹越来越深、越来越大,邓银河说:“我……我等不了了。我好想她……好想她……整整两年过去了,我每一天都在想她,每个白天,还有每个夜晚。我总想起她小时候的那些事,她摇摇晃晃地紧跟在我的后头,我故意躲起来,她就哭着找妈妈,好怕妈妈不要她。我总觉着,万一呢?这个宇宙这么大,万一真有转世投胎呢?即使是不一样的长相,不一样的性格,不一样的一切……”
邓银河又说:“我不要她等,不要她怕……我想女儿现在就回家,我不会不要她。应医生……我什么苦都愿意受,什么罪都愿意遭,我要我的女儿回来。”
应笑简直哑口无言。
最后,邓银河用手掌抹泪,道:“我知道没什么转世……大概没有。我就只是存个念想。应医生,麻醉医好像来了。”
第15章 高龄(四)
听了这样的话,应笑无法再劝什么了。
邓银河是非常清楚大约没有“转世投胎”的。她很爱她第一个孩子,可以想象,也会很爱她第二个孩子,带着点“他们也许冥冥之中有点联系”的念想。
麻醉师做麻醉之前,邓银河在手术床上,望着虚空,合十双手,好像是在乞求女儿,或者是在乞求神明,愿这一次心想事成。
而应笑也郑重起来。她操作得极为认真,轻轻刺破那些卵泡,小心吸出卵泡液来,生怕自己伤到卵子。
而后护士拿给“里面”。实验员们再次确认邓银河与丈夫姓名,而后开始“捡卵”操作。云京三院的准妈妈可当场知道卵子数量,而其他一些生殖中心的则是之后才被电话通知的。
很奇怪地,应笑她在刺破之时,吸取之时、还有交给护士之时、等待“审判”之时,心里也在无声祈祷。
就,出现一次奇迹吧……
神呐,百分之一的几率,就给这样的妈妈吧。
两个人的祈祷,会不会更被听到呢?
…………
为邓银河取卵完毕的第二天又是周二。
应笑九点起来,洗过脸,刷过牙,吃过早饭,才差不多是10点整。
这个时候久未见的高中好友来电话了。
她叫张小溪。
小溪来向应笑咨询——他们备孕一整年了,没有动静。
应笑还是挺惊讶的。
因为,小溪是个“丁克”族。她与老公早早约好:这一辈子不要小孩。他们俩也非常潇洒,毕业以后先到美国,读研而后工作、生活,一共待了五年左右,其中两年读书、三年工作,而后两人又到了欧洲,继续工作还有生活,这回待了大概三年。接着,他们夫妻又去了非洲当志愿者,帮大家!去年他们才回中国,应笑与她不是很熟,只在同学聚会上见过两次。
因此,现在小溪说在备孕,应笑实在非常惊讶。她刚回国那个时候,第一次的同学聚会上,她还表示他们夫妻想在中国也工作三年,而后去南美洲的阿根廷呢!
这……她的老公后悔了吗?
这是现在丁克家庭最普遍的现状了。夫妻说好一生丁克,可是呢,丈夫根本不是真心的,只想追到手、结上婚,等人家一过三十,就开始磨叨生孩子了。而这时呢,99%的女人到了最后只好退让、只能妥协。
哎。
因为不熟,应笑实在也不好问她为什么改了主意,只能尽心尽力地帮对方分析状况,最后,应笑说:“我每星期的一、四、日全天出诊,周三周五只有上午,你跟老公可以过来。咱们先做几个检查,激素六项、甲功,等等。”
张小溪:“好的。”
放下电话,应笑她又唏嘘感慨了一会儿,“男人啊男人啊”的,结果再次回过神儿,应笑发现墙上挂钟已经走到10点40了。
“呃……”应笑想,自己刚才一通电话竟然打了40分钟吗?
好快……
现在做饭来不及了,应笑决定本周装死。
就这样吧,算了算了,不能太惯穆济生了。
结果呢,应医生是严重低估穆医生的自觉性了,或者说厚脸皮。
五分钟后,应笑听见自己家门“砰砰砰砰”响了几声。
她打开门,穆济生潇潇洒洒漂漂亮亮站在门口,用带磁儿的声音问:“我午饭呢?”
我午饭呢……应笑胸腔一大口气差一点儿没提上来,她想:你脸好大啊,怎么就是你的午饭了。
不过,望着穆济生那顶流明星的脸孔,应笑还是回答说:“刚一个同学电话咨询怀孕生子的事儿。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嗯……要不然你先进来,我弄两个简单的菜?十几分钟就可以了。”
穆济生眼神犀利地望着应笑,半晌之后才一点头:“好。麻烦了。”
看不出你觉得麻烦……应笑心里略略吐槽,拿了一双大的拖鞋:“那进来吧。穿这个,坐沙发上等一等。”
穆济生淡淡一笑:“谢谢了。”
于是应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洗了一把韭菜,打了一个鸡蛋,还切了一根腊肠,打算炒个韭菜鸡蛋。
想想觉得有点麻烦,还是下个挂面好了。鸡蛋、腊肠放在面里。
应笑一顿叮叮当当,某个时刻突然觉得客厅里面不大对劲——鸦雀无声,没动静了。一大活人在客厅里,时不时动弹一下,总归会有一点声音,或者是沙发的声音,或者是拖鞋的声音。
“糟糕……”应笑立即探出脑袋,一看果然,穆济生坐在沙发上,翘着长腿,一手搭在膝盖上面,一手撑着左边扶手,睫毛低垂。
“穆济生!!”应笑喊,“别睡!!!你一睡觉就醒不了了!!!马上就好!”
“……”穆济生勉强睁开自己的两只眼皮,努力撑着,远远地望着应笑。因为困,他上眼皮略略眯着,眼珠儿只露出一半,目光显得有一些直,迷迷糊糊地,“嗯……没睡。”
应笑说:“记住了啊!别睡!”
“嗯。”
十分钟后,应笑端着一碗挂面走出来时,十分无语地发现……穆济生还是睡着了。他很不乖。
他这一回换了姿势。穆济生将一个抱枕扔到了沙发背上,令沙发背高了一截,而后呢,上身靠着沙发,头靠着抱枕,抱着胳膊,就睡着了……应笑沙发是个布的,直接靠墙。
应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狗男人睡着了也很帅。穆济生头略略垂着,睫毛长长的,鼻梁高高的,嘴唇薄薄的,正紧抿着。
“……”应笑想:算了,他这么困,要不然睡一会儿吧,两个菜是可以热的。
不过,很快,应笑就发现穆济生的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很快,穆济生的一边肩膀缓缓缓缓地往下滑。
“噫!”应笑怕他一头栽倒,赶紧扶住。
而后应笑觉得,把穆济生正回中间,他估计也坐不住,两边什么都没有,坐着睡觉不是个事儿,干脆直接扶他躺下算了。
于是呢,小心翼翼地,应笑把着穆济生的两边肩膀,一点一点扶着躺下。
然而应笑显然过于低估一米八六又常常健身的成年男人的体重了。她才刚刚搬动一点,就觉得手里重量完全超出她的预估,穆济生的半截身体竟一下子落在沙发上!自由落体。而前一秒还用力地抬、努力地搬,试图或者说妄想力挽狂澜、想不吵醒穆济生的应笑也被带得向下一扑!!!幸好应笑比较及时地用两只手撑住了沙发。
完蛋……应笑想:如果这样都不醒来,那穆济生就是死猪了。
事实证明穆济生并不是死猪。他轻轻地睁开眼睛,望着此时撑在自己耳朵两旁的应笑。
二人隔着二三十公分,四目相对。
不上班,应笑长发没扎起来,又长又顺的黑头发由两边儿散落下来,穆济生依稀觉得自己耳朵也痒痒的。
中午光线正好,应笑能从对方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过了会儿,穆济生悠悠地问:“……你干什么?”语气好像被强了似的。
“啊,那个……”应笑有点讷讷的,她立马站了起来,说,“穆济生,你刚刚睡着了。我就觉着,睡觉还是躺着好,就……嗯,没搬动。”
穆济生用他一只手遮着眼睛,歇了几秒,而后缓缓坐起身来,说:“抱歉,还是睡着了。”
“没事儿……”应笑问,“吃饭吗?”
“嗯。”
穆济生都已经来了,应笑不好叫他出去,道:“那,不然就在这儿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