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应笑。】赵鹤是个会办事的,【我们楼下新开了家非常不错的下午茶。你要不要过来尝尝?我请你。抱歉,我现在行动不便。】
应笑觉得赵大漂亮可能就是客气客气,但她其实还有点挂念对方现在的状态,思来想去,竟然就接受邀约了。
…………
赵大漂亮目前住市中心的大平层。市中心,还400多平。
她依然是那样漂亮,只是挂着黑眼圈。
两人聊了一会儿,聊到孕期。
赵鹤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满足啊,应笑。你知道吗,我的婆婆不同意我看手机也不同意我看电视,说有辐射。不同意我吃这个不同意我喝那个,雪糕也不行螃蟹也不行,我不管吃什么东西都必须是为了宝宝。只要我想吃什么东西了,就是自私,就是不配当妈。我婆婆说,孩子现在个头小……都是因为我孕早期吃得太少了。可那时候我孕吐呀,我难受呀,她还逼着我!”
应笑说:“不是呀!宝宝个头小,跟吃的什么没关系的!只要不是非洲国家,就不可能是因为营养。孕早期小宝宝对营养的需求是很低的,事实上,‘孕吐’这个生理机制就是为了让孕妇少吃些东西,从而减少食用到有毒物质的可能性。”
应笑想,赵鹤婆婆这种人真的就是极其常见,对孕妇们要求极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宝宝万一发生遭遇不幸就全都是妈妈的错。
赵鹤:“是吧?”
“还有,”应笑又道,“饮食无需过分控制的。禁烟禁酒,咖啡少喝。别吃生蛋还有生肉就可以了,因为生蛋以及生肉可能带有弓形虫。西方人要注意一下,因为他们汉堡里的某些酱料包含生蛋,但中国人是很少感染的。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吃这个好’‘吃那个不好’。不过,营养需要均衡一些,多摄入一些,这倒是真的。”
“我知道。”赵鹤苦笑,“但是,我知道又怎么样呢?为了安宁,我只有听他们的。”
“……”应笑又想确认赵鹤知道自己老公出轨了,并没有被蒙在鼓里,却不敢讲,犹豫半晌,试探着道,“那看来,豪门……可能也没有我们平民想象中的那么风光哦。”
“……”赵鹤望了应笑几眼,突然道,“你看到过那些照片吗?”
“呃,”一下子被单刀直入,应笑只好老老实实的,“看到了。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赵鹤搅搅杯中牛奶,叹,“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应笑忍不住,问:“为什么呢?”
赵鹤说:“8个月了,如果孩子没有问题,医院也是不给打掉的。而且……两个宝宝16周时我就感觉到胎动了,整整感受16周了。他们两个好活泼哦,我也舍不得。”
“但是,”应笑说,“就算不打掉,你也可以离婚呀。你可以自己带呀,或者给他们带,或者一边一个——”
说到这里应笑消音了。离婚的话,赵鹤就要离开豪门了,或者说,离开经济来源了。
可能,这才是真实原因。
赵鹤没钱。
马克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话一点错都没有。
女孩子们常被告诫“女孩子嘛,找个简单清闲的工作,照顾家里、照顾孩子最重要了,老公和婆家会感激你的”,可事实上,可能,也许,他们根本不会感激,只会拿捏。
赵鹤看看应笑,突然问:“应笑,你觉得,我的婚姻是为了钱,是不是?”
“啊,这个……”对方问得这样直白,应笑简直不知所措了,“也不是吧……不是的……嗯……”
“也许你们都不相信。”赵鹤又是清淡地笑了笑,说,“我那时候,谈恋爱时,并不知道他有钱。”
应笑:“……啊?”
“他那时候挺低调的。”赵鹤说,“就……真的是为了爱。我觉得我爱他!后来呢,结婚之前,他家觉得我太忙了,又去国外又倒时差,又见客户又喝酒,不利于备孕,还销售金融产品,面向企业,客户都是他们圈子的。他们希望我辞职,准备怀孕,照顾家里,因为小孩需要妈妈陪伴,我继续干一年两年的意义不大。我又觉得我爱他!我为了爱情可以放弃!正好当时也有些累,就辞职了。”
应笑不知能说什么。只能说:“我相信的。”
“现在呢,没办法了。”赵鹤又道,“怀孕之前我也许有其他出路。可是呢,女人一旦有了小孩,她的路就好窄好窄了。我想了想我的朋友,非常失望却没离婚的,大多因为养小孩的经济问题——两个人比一个人好。我现在也是这样。”赵鹤指指自己眼睛,“我亲眼见到了有钱人家的小孩子跟普通人家的小孩子这二者有多么不同。应笑,那真的是……天差地别。我不可能叫小孩子离开现在的环境。再说了,他们家也不会撒手的。那新的问题就又出现了——我不舍得。我想孩子。而且,我也亲眼见到过没妈妈的小孩子,尤其是豪门的小孩子,有多可怜。会被欺负、被生吃的。孩子爸爸再找一个,再生一堆,怎么办?这几乎是必然发生的。所以,忍吧,为了孩子,我可以忍。应笑,真的,女人一旦有了小孩,她的路就好窄好窄了。”
“我觉得不对!”应笑反驳道,“先是自己,才是小孩!你不要给自己套上‘好妈妈’的道德枷锁呀!”
应笑完全没想到,同学们津津乐道的“拜金女”赵鹤竟然是个百分之百的奉献主义者!!!
她想,如果穆济生出轨了,她绝对绝对不会算了的。不管是为谁。
“算了应笑,”赵鹤摇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应笑:“……”
正好微信又响了。
另外一个高中室友给应笑发来消息:【这是赵鹤她老公吗?好唏嘘啊,绞尽脑汁嫁入豪门。她也没有撕逼,就忍了,豪门生活真吸引人啊。】
“……”应笑手指在键盘上按了按,抬起来,又按了按,又抬起来。
她很想替赵鹤解释解释。
她不是为了钱,是为了爱。爱老公,爱孩子。
可是应笑说不出口。
总觉得,为了爱,比为了钱,还要更悲哀一些。
第76章 二更 二更
见过赵鹤当天晚上应笑还是觉得悲哀。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门诊班,才因忙碌而被打断了。生殖中心基本就是门诊、监测、手术来回轮,门诊班是最多的。
而其中一个紧急患者更让应笑彻底回归正常了。
那个患者怀孕六周的B超一直拖到8周才来,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我妈说了,她们年轻的时候根本不做什么B超,全都没事儿。”结果呢,B超医生还特意打了电话给应笑,说该患者宫角妊娠,胚胎周围的子宫壁现在已经薄如蝉翼,马上就要破裂了。应笑吓得立即通知妇科那边准备手术,妇科却说手术满了、最早晚上才能做,应笑急得亲自跑到妇科那边一顿撕,终于是将患者加塞进去了。手术之后妇科医生对应笑说,估计最多半个小时患者宫角就要破裂了。子宫是个倒三角形,胚胎若是着床在子宫上面两的个角上就很容易撑破宫角,而宫角因为与输卵管直接相连,血管很多,一旦破裂不堪设想,死亡率是非常高的。应笑吓出一身冷汗,在朋友圈挺激动地发了一条:【怀孕六周的B超一定要做一定要做一定要做!!!!!!不要盲信你妈妈说的和你婆婆说的!!!!!!】一句话里十二个省略号。
…………
比起赵鹤,今天下午这个患者直接面对死神本身,因此一直到了下班时间应笑还是心有余悸,去新生儿科找穆济生前甚至忘了知会一声儿——他们两个本来打算今天晚上不一起吃的。她都到了才想起来,于是只好站在新生儿科的大门外给穆济生发微信。
新生儿科的大门外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等候厅。应笑坐在左侧的第一排,而中间的第一排里则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打电话。
于是应笑听见了对方打电话的内容。
是借钱。
他不停地打电话。到了最后,男人明显是在给并不熟的人打电话了。在每通电话的开头,他都一边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抹眼睛,一边解释自己是谁:“喂,是我啊,吴天桥……你是不是不记得了?咱们一起在xxx的施工队打过工啊……”几秒钟后,中年男人再为难且自认不堪地接着说,“是这样……我的女儿早产了……33周,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她现在在ICU啊,医生刚说她还有肺内感染、呼吸衰竭,要我们准备至少20万到30万块啊……可能更多!”再过一会儿,“好,谢谢,谢谢!太谢谢了!这钱我们一定尽快还上!”“不少不少!哪会嫌少啊!1000块也帮了大忙了!”
他打了很久的电话,可应笑感觉对方距离20万块还差得远。
过了会儿,穆济生手插着兜大踏步地走出来,他先看到了应笑,走到应笑的面前,小声儿说:“笑笑,不好意思,我刚看到你的消息。我这边还走不开。来了一对胸腹连体儿,还有一个……”穆济生望了望应笑旁边的男人,道,“要不,你先回家?还是先去我办公室?”
应笑想了想:“我先待到六点半吧,然后直接去食堂了。”
“行。”
穆济生匆匆忙忙与应笑聊了几句,之后便走向了应笑旁边的男人,问:“怎么样了?”
男人痛苦地摇摇头:“只能再借到两三万块……你们要的十分之一。”
穆济生顿了顿,道:“你们夫妻再商量商量。”
男人低着头,不说话。
穆济生叹了口气,望望应笑:“走吧。”
“噢。”应笑说完就跟着穆济生一起走了。不过,一边走,应笑一边没有忍住,又扭头望了还在大厅里打电话的那个男人一眼。
进病区后应笑小声问穆济生:“那个男人……宝宝怎么了?”
穆济生说:“法洛四联。不过那孩子的法洛四联比预计的严重一些。而且,还合并了出生之前没发现的食道闭锁和气管食管瘘,手术难度比较大。要先做食道闭锁的手术——食管气管瘘修补术和食管食管吻合术,再做法洛四联的手术,不知道那个宝宝能不能扛。而且,因为法洛四联,孩子又得了肺内感染,有了呼吸衰竭,肺动脉高压心功能不全,现在要上ECMO了。至少30万还只是治呼吸衰竭加做两次手术的钱,不算后面术后护理。我估计,即使手术非常顺利,她也要在NICU至少住个90天左右,费用又是一大笔。”
应笑:“啊……”法洛四联比较常见,但基本上可以治愈,轻症患者一次手术就可以了,重症两期,而总体上这手术的成功率在97%、98%甚至99%以上。但出生以后比预计重、出生以后有并发症的风险是必然存在的,命运总是那般残忍。这个婴儿就是因为肺部充血而发生了肺部感染,而且还是严重感染。
“我想了下,”穆济生道,“对于法洛四联的姑息性分流手术,开胸可能比较危险——她要先做食道闭锁,而且体重还是太低了。但是现在美国那边有了一种微创手术,做经皮肺动脉瓣扩张加右心室流出道支架术。这个手术创伤很小,不会引起胸腔粘连。等到孩子大一些了,再做一个根治手术。心外科的张主任也赞同了这个方案。孩子不算特别重症,应该还是能治愈的,只要现在呼吸衰竭这个难关可以过去,治愈率是比较大的。”
应笑睁大眼睛。
“但是,”穆济生苦笑了下,“治疗需要大量的钱。你知道,ECMO是自费的。”
应笑:“……”
“你知道么,笑笑。”穆济生又道,“回国两年了,我最不能适应的是……医生要与患者谈钱。美国则不是。有的时候我很难受——为什么,医生要向患者要钱呢?这不该是我的工作。”
应笑也只能沉默。
穆济生再次叹气,而后开了办公室门,又给应笑打了杯水:“行了笑笑,你可以在沙发上玩儿手机。”
“好的。”
于是应笑坐在沙发上面,穆济生则正好需要查阅一些医学资料。这样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办公室门被“笃笃”地敲响了。
穆济生说:“进。”
应笑先前在大厅里曾见过的男人和一个没见过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
“是你们。”穆济生抬起头来,问,“考虑好了吗?”
“考虑好了。”女人一直垂着眼睛,男人则是双拳紧握,“我们……放弃。”
说到这儿,旁边女人伸手抹泪。
男人也再一次用左手的拇指和中指擦眼皮下涌出的泪:“能借的人全借完了……还是不够。太多了……太多了……借不到。医生,我们真的山穷水尽了。”
二三十万还只是前期。
穆济生也挺难受的。
人们爱说没钱别生,可事实上可以承受ICU费用的家庭本来就没那么多。
“医生,”这个时候女人说,“把孩子……给我们吧。我们想要抱着她。”
穆济生点点头,站起身来,道:“你们就用这间屋子吧。病区外面人来人往的,不方便。”
“谢谢医生……”
于是穆济生带患者父母走出办公室,走去NICU。
应笑坐立不安地等。等了大概一刻钟,应笑实在坐不住了,也跑到了NICU大玻璃外的走廊上。
她只一眼便找到了穆济生和患者父母。妈妈抱着宝宝坐着,小婴儿还依然带着医院里的呼吸设备。爸爸蹲在妈妈身边,正努力地微笑着,用一根手指轻轻挠挠小宝宝的小下巴颏,逗她。生命支持还没卸下,他们还想拖延拖延。
“穆医生……”NICU内,孩子妈妈抬起头,问,“其他人……我们这种娃爸娃妈,后来都怎么样了?”
穆济生顿了顿,说:“时间真的可以治愈一切。漫长的岁月终究会让你们忘了她,或者,几乎忘了她。”
妈妈听了垂下眼睛,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过了会儿,妈妈又说:“早知道……早知道,还不如当时就做引产。当时就不要了。她也少遭这些罪了。”
穆济生又说:“她努力地与你们见了一面。”
妈妈还是一直哭,道:“我好讨厌‘死亡’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