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时坐在车里,李彦诺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眼睛闭了起来。在一片黑暗中,他突然不那么确信了。
他好像看到一艘船,和船上的金发女人。
——高一刚结束的暑假,廖维鸣非要拖着李彦诺这个新认识的朋友,一起去国家展览馆看英国新古典主义的画展。
无论李彦诺怎么解释自己有辅导班要上,怎么说自己没有时间,对方就是不肯松口。态度过于坚决,以至于连李彦诺这样的性格,最后都被说服了。
那天展厅里人很多,挤得玻璃罩前水泄不通。
李彦诺看不懂画,心里又惦记着没有写完的暑假作业。干脆离开廖维鸣所在的方向,往人少的拐角处走去,想要透一透气。
那里其实也在展出一幅画。只是兴许是名声不够大的缘故,来看的人并不多。
画面上,一个金发女人坐在一叶枯舟里,望向远方。她的眼神悲戚,水草和被荆棘刺伤的飞鸟围绕着她。船上挂着黑色十字架,而舷板上那几只照亮前方的蜡烛眼瞅就要熄灭,似乎预示着悲剧即将到来。
展示牌上说,这是约翰·沃特豪斯于1888年创作的《夏洛特夫人》,布面油画。
李彦诺原本只是简单扫过一眼,却在不经意间被画里的情绪抓住,脚步停下,彻底陷进去了。
很久后,廖维鸣好不容易找了过来,疑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李彦诺没回答,只是指着画面,低声对朋友说:“她看上去不大高兴。”
廖维鸣仔细看过那幅画,“唔”了一声:“她是不太高兴,应该说是特别不高兴。因为她马上就要死去了,在见到她的爱人之前。”
李彦诺怔住,扭脸看向廖维鸣,难得暴露了一回自己知识上的短板。
廖维鸣得意起来,决定向他科普一些艺术史知识:“你读过丁尼生的The Lady of Shalott吗?沃特豪斯就是根据那首诗,才创作的这幅画。”
诗里说,美丽的夏洛特受到神的诅咒,被困孤塔。她只能靠着日复一日地纺纱来消磨时光。世界与她是隔绝的,唯一沟通的方式,就是透过镜子的反射去看远方。
夏洛特原本屈服于命运,直到有一天,她的镜中出现了骑士兰斯洛特的身影。
只一眼,她就爱上了他。
“于是她决定放下纺锤,走出高塔,但这也意味着死亡的诅咒很快就会降临到她身上。”
李彦诺听完廖维鸣讲述的故事,似乎有些触动。片刻后,他说:“如果夏洛特不去的话,也许更好。”
“为什么?”
“骑士也许根本就不想见到她,他很可能早就已经有恋人了。夏洛特这么做,不过是白白丢掉性命。”李彦诺回答。理智占据了上风,让他又补上一句:“越是爱对方,就越要克制。”
廖维鸣撑住画前的不锈钢扶手,脸上写满不认同:“我觉得夏洛特做的没错。”
李彦诺侧过脸,看向朋友。
廖维鸣在聊起感兴趣的作品时,脸颊上带出热烈的红:“爱本来就是奉献,是牺牲。如果是我,我也会和她一样,哪怕死了都要去见兰斯洛特。”
关于爱的观点,不分对错,都是生长在性格上的花朵。只是基于不同的观点,人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去回避,去争抢,去放弃,去重新迈出第一步。
青春的血液都曾经在他们的身体里鼓胀着。
那些鲜绿的枝芽、馨香的玫瑰花瓣、柔软的嘴唇,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生机勃勃的、充满希望的。
风浪在暗处聚集,船只倾覆之前,没有人知道是哪个节点出现了错误。
嗡。
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开始震动,惊醒了李彦诺。
律所的同事:【Lee,你是今天的飞机吗?我已经帮忙理好了王宁德的赠与协议,如果你下午来所里,可以一起看一下。】
工作与现实一起回来了。
李彦诺直起身子,重新点着车辆的发动机,往大道上开去。只是一些思考并没有离开,一直跟着在车后面,拉出一道漫长的影子。
***
啪,啪,啪。
耳旁噪声不断,让温梦被迫中断思路,从电脑前抬起头。
声源的目的地很明确,来自厨房。这是廖维鸣最新的爱好——做饭。
从马尔代夫回来之后,廖维鸣的画展办得很成功。除了非卖品《奇迹》和《未来》,剩下的油画基本都售出了。
温梦依旧在饮食上实行军事化管理,于是廖大师决定借着难得的几天休息时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去探索未知领域、游走在炸掉厨房的边缘。
今天又是这样的一天。
明明只是煎个鸡蛋,但是听他弄出的这个动静和规模,倒是跟研究迫|击|炮差不多了。
饶是折腾了十来分钟,廖维鸣依旧搞不定,只能大喊:“温梦你快过来看看,怎么鸡蛋边上黑了啊,在冒烟。”
温梦无奈地摇了摇头,回了一句:“马上就来,等一下——我还有两句话没有写完,要来不及了。”
回复完廖维鸣,她指尖继续在电脑键盘上移动,在Word里打下关于王宁德专题的最后一段文字:
【他是诚恳的老师,是善良的邻居,也是宋春娥最忠实的友人。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王宁德创作出《夏归》,试图用艺术的表现方式,去探索命运的本源。
可命运是否真的存在呢?
如果存在,又该如何去定义?
是一点运气,是一点巧合,还是一次又一次的选择和不放弃?
王宁德直到去世之前,也没有能够得出答案。
但也许他的探索本身,就已经是答案了。】
保存文档、导出成pdf文件。温梦终于赶在截稿时间之前,成功把稿子发送给了刘主任。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往厨房去。走的路上突然到了一股糊味,一下子想到什么,赶忙冲着厨房里的廖维鸣大喊:“千万不能往油锅里倒水!!!”
啪。
晚了。
几秒后,廖维鸣拎着已然黑成一团的锅,出现在厨房门口,表情一脸无辜:“能不能不要再扣我的硬币了?”
——未来和奇迹究竟哪个会先来,没有人知道。甚至悲观一点说,终其一生,哪个也不会出现。
但鸟终要振翅前飞。
雪白的翅膀大张着,明黄的嘴在歌唱。
它渴望爱与自由,如同那艘满载着夏洛特希望的独木舟一样,愿意承受一切代价,只为朝着未知的彼岸驶去。
或许这就是命运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