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却没接,她坐着,拐杖撑地,双手紧握着把头,只看自家儿子瞧都没瞧吴老师,“我呀,今儿个来,全看在我儿子面上。”
言外之意,在场的只要是个人都能听懂。
你看,缝裂了就是裂了,你没有鬼斧神工将它抚平到复旧如初。
但令人佩服的是,这话都没让吴老师脸上的笑意减半分,她像个没事人,作为今天的女主人,照常热情张罗大家坐下吃饭。
许意浓不明白,要强的吴老师为何最终选择了隐忍,也不明白父亲为何总是选择息事宁人,或许是为了这个家,或许是大人的世界她不懂,但她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婚姻的两败俱伤与疲乏困顿,她暗自发誓,自己永远不要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地走他们的路。
在她当前的认知里,婚姻应该是两个人的相互包容,理解,扶持,进退与共,而不是一味退缩与委曲求全,同时它也应该神圣且美好的,否则就是害人害己。
一顿饭,坐如针毡,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许意浓像个没感情的木偶,耳边被大人们的嗡嗡嗡声闹个不停,期间她时不时地抬手按一下手机键盘,看看屏幕上的时间,明明觉得过去很久了,可上面显示的只过去五分钟让她顿时又如临深渊,仰着头只能祈盼时间过快点。
忽的,手机屏幕自动一亮,有一条短信进来了,发件人显示着江晋两个字。
许意浓奇怪他这个时候为什么会给她发来短信,打开一看,只有四个字。
【新年快乐】
许意浓下意识地想回个谢谢,但谢字的拼音打了一半她动作骤然停止,约摸过了十秒,手机屏幕黯淡了下去,她按了删除,把输入框里的拼音清除,终是什么都没发。
大人们还在讲有的没的,坐在主座的奶奶始终没拿正眼对她,许意浓也懒得理她,为了不相看两生厌,也为了把老许这顿煞费苦心的团圆饭进行下去,许意浓选择打开手机网页随意浏览着新闻来屏蔽一切,网络上已经在进行春晚倒计时了,今年的春晚还请了几个重量级明星,网友讨论纷纷,但她毫无兴趣。
刷了会儿网,她又收到几条初中同学的问候短信,一看就是群发的那种,她一一回了【谢谢,同乐同乐】又挑选了几条改改凑凑,准备发给集训时住一起的室友,高中里也就跟她们关系还不错了,当然,除了曹萦萦。
打开通讯录,首映眼帘是那置顶的那个“重要联系人”,许意浓指尖一顿,突然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干嘛的,而是在“王骁歧”三个字上按了按发送短信这个选项,她把刚才复制的祝福短信粘贴到了对话框,可看看又觉得太长了,删删减减,最后也只剩下光秃秃的四个字【新年快乐】
她手放到发送键的时候,突然有种心跳到嗓子眼的感觉,那种急切又胆怯的矛盾感在她体内来回拉扯,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连母亲在旁连叫她两声都没听见。
“浓浓,浓浓。”
吴老师见她心不在焉低头全程盯着手机看,叫她也无动于衷,只能在桌下轻轻用脚碰了一下她,许意浓这才抬头看了母亲一眼。
吴老师侧了侧身小声叮嘱,“你别光顾着看手机,今天既然来了,做戏也要做出点样子,一会儿站起来给大家敬敬酒,可别让我跟你爸今天摆这宴到头来却做了无用功。”
许意浓听得头皮发麻,她没吭声,吴老师只当是自己声音太小她没听清,又凑近些靠了靠,“我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
许意浓向来这种曲意逢迎的场合,更做不来他们惺惺作态的那套,她今天能来,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忍让。
吴老师见她仍不发一言,将手中的筷子不轻不重地一搁,她轻啧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呢?”
许意浓就是死活不说话,用沉默做着抵抗,她甚至破罐子破摔地想,吴老师若再逼她一下,她直接起身就走人。
好在吴老师唠叨了几句没再强迫她了,只在人声嘈杂起来的时候暗自叹气。
这段突如其来的小插曲也扰乱了许意浓的心绪,她在吴老师的叹声中听到了诸多情绪,兴许她身为母亲,身为妻子,本意也并不是如此,只是她不能像她那样能拿还是孩子的借口作为挡箭牌,说不干就不干。
许意浓迟暮地垂下眸,替母亲委屈,也为她悲哀,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能感同身受的,设身处地的想,她只是不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罢了。
心底本就惴惴不安的情愫也因此被无限放大,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个未发送的【新年快乐】界面上,顶上收件人“王骁歧”三个字一触碰到键盘就明亮了起来,像太阳般直射进她眸底,灼热了眼角,可她此刻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勇气按下那个发送键了,最终她将这条短信放进了存稿箱,让它成为了一条永远不会被发送出去的短信。
她收起手机,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那个她想逃避,目前为止却还没有能力完全脱离的灰色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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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王骁歧在C市过的第二个除夕夜,只有他跟奶奶,王骁歧本意叫些外卖,可奶奶坚持要自己下厨,说自己做的菜才有年味,他拗不过老太太,只得按照她的吩咐去超市买菜。
整座城市流光溢彩,众生芸芸,鞭炮声,欢笑声,声声入耳,他从超市出来时天色已趋近傍晚,一道晚霞如萤橘色的贝母亮片泛在一角,像一幅色彩分明的油画淬在人的瞳孔中,只是王骁歧知道,很快它就会被黑夜吞噬而消散了。
酽黑阑夕,空气一如既往的凉飕飕,吹过他的脸颊,也弄乱了他的发丝,前几分钟还热闹的街道逐渐变得萧条,人迹开始变得罕至,这个时间理应是阖家团圆,聚用年夜饭的时候,鲜少还会有人跟他似的在街上晃荡。果然,到小区的时候那道晚霞已悉数敛去,没有留下任何可寻的痕迹,只剩有心人记得它曾来过,老旧的房子里几乎每家都亮着,可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为他明,他远远地,随意往自家的位置探去一眼,脚步陡然一滞。
那长久以来不曾亮过的房间,今日却第一次有了一抹光,它似这寒夜里的一盏明灯,也燃起了他心底以来无限压抑的希望,像一道远在天边的曙光,无声牵引着他迈开双腿,加快脚步。
剩下的路,他几乎是以冲刺终结的,空气在耳边呼呼生啸,两肋生风,几乎一口气到了单元楼下,空旷的楼道也因为他的疾驰而发出阵阵回荡,声控灯从一楼往上如数亮起,整座单元楼瞬间灯火通明如白昼,钥匙从袋中掏出时都不慎落了地,他俯身一秒拾起,任凭手中沾满了肮脏的灰屑自顾自地插进了锁孔,时间漫长得让他觉得防盗门都显得多余,终于第二道门的锁被钥匙拧开,他一下推门而入,一脚踏进直往里走,脱口而出。
“爸,妈!”
可迎接他的依旧只有那偌大的房子跟在围裙上擦着湿滴滴手从厨房出来的奶奶。
王骁歧立在主卧门口,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和天花板的那盏灯,眼底渐而失去了焦距,叫他一时分辨不清自己现在身处的是梦境还是现实,有种无法丈量的情绪像先前的冷风一样从某个地方纷至沓来,注胶灌进胸腔内,也密封住了喉嗓,似要将他整个人沉溺其中,死死掩埋。
直到身后响起奶奶解释的声音,“我想着,大过年的,不要让屋子显得冷冷清清的,就把所有的灯给打开了。”她又叹了口气,声音同步低了下去,“不是他们回来了。”
王骁歧缓了缓神,瞬间哑然失笑,又独自站了良久,他将那间房的灯给关了,像流星陨落那样,也一并熄灭了他心底的一道光。
他拎着东西侧着身越过奶奶,只说了一句,“今天我来做菜奶奶。”
奶奶对着他高挺的背影半张着口,看他从那大大小小的袋中拿出东西,再去水池旁洗菜的忙碌模样,终究只应了一声,“哎,好,奶奶给你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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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后没隔多久,市一中的假期宣告结束,没什么多余的时间让大家回味,开学那天直接送上重磅一击,期末统考的全校以及全市排名被一排排贴在校门口的橱窗公示,王骁歧和许意浓全校第一第二依旧拿得毫无悬念,但全市排名里王骁歧是第三,许意浓则是全市第八,差一点就跌出了前十,这让所有人颇感意外。
市一中一直在市区称霸,驰骋多年,但市下的辖区里还聚集了几所有名的重点高中,据说那里的教学风格跟市一中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完全是监狱式全年无休的玩命学法,每个区的实验班也聚集了各大尖子生,实力不容小觑,这回期末考的前二都是来自辖区学校的,力压了他们市一中,应该很快就会被拿出来大做文章。
有人对这次的排名不服气,大放厥词,“辖区那帮人只是善于玩题海战术,这次统考运气好押对了几道题罢了,就算以后考进了高校,也马上原形毕露高下立判,反正我是最看不起死读书,读死书的人!”
也得到一些掩耳盗铃般的附和,“就是就是,要科学学习,劳逸结合,死抓出来的迟早原形毕露。”
许意浓站在橱窗前望着自己跟王骁歧差出的仅仅几分,在全市里隔了四个人,不禁深思他们两人在全省又隔了多少人?
而班上其他人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林淼一下掉到了冲刺班末尾十名,离淘汰红线仅仅几名之差,全市排名用她自己的话说简直没眼看,之后她劫后余生地在座位上捂着胸口,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劲来。
她耷拉着脑袋跟许意浓说,“你知道吗?成绩单刚出来那几天我看到自己的数学分数就傻眼了,数学没考好就是死路一条,我都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了,年也没过好,刚刚去看排名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我是直接从尾巴开始看的。”她又双手合十地拜拜,“还好老天保佑,没让我跌出冲刺班被淘汰。”又小声嘟囔,“要真被踢出去,怪,怪丢人的。”
许意浓对自己的全市排名一筹莫展,无心安慰她,同时她发现班上有个座位已经空了,是这次被末尾淘汰的同学,应该是之前就收到了学校通知,开学前收拾好了东西离开的,给她保留了一丝尊严。
同学们也没想到会是她。
“之前看她每天只吃三个馒头,一直挺用功的,怎么就被淘汰了?”
“是啊,始料未及啊。”
没错,他们口中所说的被淘汰的那个同学正是许意浓上次给她带中饭的“三个包子”同学,这次她的考试成绩很不理想,再结合之前几次月考成绩,惨遭淘汰。
许意浓望着那个空荡荡的位置,说不出此时此刻的感受,每次考试就像猜盲盒,你不知道谁会突然杀重围的一匹黑马,同时你也不知道谁会在残酷的竞争面前一落千丈,总之,没有人会一直是常胜将军。
不一会儿,林淼捅捅她胳膊,许意浓往外一看,是班主任来了,她进教室的时候板着一张脸,双手再直直往上一撑跑上来就长叹出一口气,而后开始了一长串的情绪发泄,大致意思就是这次统考被辖区的学校压了,全市前十就没看到几个本班的学生,令她这个冲刺一班的班主任颜面扫地,校领导也第一时间找她谈了话,千叮万嘱这个学期要加大马力更加重视他们的学习。
许意浓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劲,她不自觉地往隔壁瞅了瞅,王骁歧老油条样地低头做着不知哪科的试卷,对班主任在讲台的一系列陈辞充耳不闻,好像是不是全市第一对他而言无关紧要。
不知是不是受了统考全市排名的影响,那一整天许意浓都过的浑浑噩噩,偏偏老许今天又忘带了家里钥匙,发短信问她什么时候下课,他来找她拿钥匙,她回复上晚自习前会把钥匙送回家,放老地方奶箱里。
下课后,她从车库推着车回家,林淼约了范亦诚在校外见,也跟许意浓一起出学校,周围都是匆匆出校的走读生,有的回家吃饭,有的则相约去校外的一条街随便吃点儿,一时间校园内堆满了人,放眼望去全是人头,两人走了一会儿,临出校门的时候林淼突然问了许意浓一句,“过年的时候你是不是没回江晋短信啊?”
许意浓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林淼耸耸肩,“寒假里有天我陪范亦诚去网吧开黑,江晋也在。”
那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她跟范亦诚到网吧时江晋已经在了,还有几个十班男生,大家私下经常见面,都已经很熟了,象征性地打完招呼各就各位开机登录,只是那天的江晋老不在状态,连跪几把后范亦诚把耳机摘下一只问他,“咋回事啊你?这可不是你的正常水平啊。”
江晋也摘下耳机,往台上一扔站了起来,只说,“我去外面抽根烟。”
范亦诚一看觉得有情况,赶紧也跟着站起来,“哎,等我,一起!”
当时林淼还有些不乐意,伸手抓住范亦诚,“说好戒烟的呢?”
范亦诚嬉皮笑脸,“就陪兄弟抽一根。”然后揉揉她脑袋,“乖,马上回来。”
林淼觉得不放他去吧,在他同学面前显得她不懂事,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嘴上还不饶他,“就一根啊!”
“知道了知道了。”范亦诚连连应着,突然俯身凑过来对着她仰着的小嘴就亲了一下,她羞赧地把他一推,下意识地往四下张望,嗔怪,“你同学都在呢!”
“那又怎么样?谁不知道你是我女朋友?”范亦诚压根没当回事。
林淼催赶他,“快去快回。”
他这才快步朝江晋离开的方向追去了,十分钟后他俩都沾着一身烟味回来了,连坐下时携带的风也是那股味儿。
林淼嫌弃地捂了捂鼻子,范亦诚则不管不顾地靠过来跟她说话,“问你个事,寒假里你跟你同桌有没有联系?”
林淼大大咧咧点头,“有啊,大年三十那天她还给我发了条贺岁短信呢。”
范亦诚当即跟身旁的江晋对视了一下,接着范亦诚又问,“大年三十什么时候?”
林淼瞟他一眼,“这我哪儿记那么清楚?当时谁不在家吃年夜饭?忙着呢。”
范亦诚让她拿手机出来,“快,看一眼。”
林淼仿佛嗅到了八卦的味道,问他,“怎么了?”
范亦诚只得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话,“江晋大年三十给许意浓发了条新年快乐,她一直没回,他郁闷到现在。”
林淼不免惊讶,立马拿出手机翻出那条短信,范亦诚看看那时间,面露犹疑,还在纠结要不要给江晋看,江晋的手已经伸了过来,他对着他俩,“手机能不能给我看看?”
林淼小心翼翼把手机递过去,江晋看完,神色敛了敛,又把手机还给了林淼,淡淡说了声,“谢谢。
林淼跟范亦诚面面相觑,心照不宣,林淼为了缓解气氛,还打圆场说,“可能,可能那天忙着跟家里吃团圆饭她没太在意吧。”
江晋唇角扯出一抹,将耳机重新戴上,只对范亦诚说,“来,继续。”
范亦诚给了林淼一个眼神,示意她别越描越黑添乱了,林淼吐吐舌头,之后再也没乱说话。
……
林淼斟酌地问,“你是忘了还是……?”
许意浓望着前方数不清的人,也没什么语气,“不是,就是没回。”
她的回答让林淼咋舌,接下来许意浓更加直白地告诉她,“学校已经有一些我跟他的流言蜚语了,你消息一向是比我灵通的,所以,大家还是保持距离得好,我不想到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一番话堵得林淼哑口无言,接都不知该怎么接。
走出校门,许意浓跨上车像往常一样跟她道别,“走了。”
等林淼再反应过来,她早就只剩个模糊的背影了,很快又被其他学生在街道骑车追逐的身影所覆盖。
许意浓回家吃了一碗泡面,把钥匙放在了老地方就准备回学校了,下楼去推车的时候发现有几个小学生样的男孩围在她车旁边不知道在鬼虚什么。
她趋近,他们发现后做贼似地撒腿就跑,一开始她也没当回事,等把车锁一开,车一推顿时发现了问题,车链条掉了,再抬头寻视,哪里还有那帮孩子的身影,她暗自骂着熊孩子,蹲下来自己摆弄了会儿,好不容易给重新装上去了,她两手已经黑不溜秋的,活脱脱从煤矿里出来的,赶紧回家去洗了几遍手,再看看时间,离晚自习开始还剩十分钟了。
她蹭蹭蹭下楼,一路上车骑得飞快,都不带喘口气的,好不容易到了校门口,她准备下车,像往常一样边跑边推进去,此时离上课仅剩五分钟了,市一中附近跟先前放学时的热闹非凡形成鲜明对比,空旷得用荒无人烟来形容都不为过。
抵达校门口时,她意外地看到一辆面包车停放在门口,有一行人站在那车旁,她心有疑惑,学校不是不让在门口乱停车吗?待她靠近时,那行人一个个把目光朝她袭来,那嫉恶如仇的眼神把她看得头皮发麻,差点没从自行车上跌下来。
学校的门卫大叔则站在校门口朝她不断招手,冲她嚷嚷,“快快快!别停!快进来!”
不明就里的许意浓本能地加快脚步往学校里奔跑,可经过那面包车的时候还是看到了那大敞的后备箱,她隐隐看到个类似担架状的轮廓,上面盖着一块白布,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这些诡异的人和物让忐忑不安的感觉铺天盖地席卷而至,笼罩着她整个人不禁发怵,她开始难以自持地往后退,竟不敢再向前走一步了。
突然她的眼睛被一只从天而降的手遮罩了,眼前被牢牢挡住,只剩指缝间细碎的光点,她吓了一跳,可身后传来的声音却立刻让她安定了下来,是王骁歧。
像是贴在她耳边,他说,“别看,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