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语重心长。
“啊。知道的、我知道。”
她却越听越心虚,话音亦讷讷。心说要是为了工作忙就算了,然而自己完全是为了杞人忧天的私人问题彻夜难眠, 然后又硬撑着上完了三个多小时的早八。这能说吗?
显然不能。
是以她也只能默认,强自镇定地接受了对方关心。
却不知是哪个细节泄了底、叫人看出猫腻,直至两人吃完午餐, 并肩走出食堂,导师忽然又抛来一句:
“不过话说回来,小卿,我记得你上次提过一次、说家里要你去相亲吧?相得怎么样?后来怎么没听你再说过了?”
“啊……就,还、还不错。朋友,都是朋友。”
“朋友?”
导师叹了口气:“别又像你当初那个‘朋友’啊。谈着谈着把你给谈伤了,差点书都读不下去。”
说罢。
拍了拍她肩膀,不知联想到什么,又意味深长地感慨:“不过,到你这个年纪也确实不能只是朋友了。像我当时,本科刚毕业就结了婚,读研的时候已经怀里抱着小孩了——有时老一辈的话真是有道理的。没成家,怎么立业呢?在外头打拼也总是不安心。”
难道结了婚,有了孩子就能安心吗?
艾卿心里这样想。
嘴上却没问,只是微笑,点头称是,说我会尽快。又默默加快了脚步。
然而直到两人在校门口前“分手”,导师去参加课题会议,而她打道回府,这口卡在心头不上不下的气却依旧没能平和如初。
更别提紧随其后,好像算准了时间似的,她又接到自家“太后”的电话。顶着大太阳听那头滔滔不绝,话题却无外乎仍是那些:问她和周筠杰相处如何,有无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云云。
这把火于是在心头烧得愈旺。
电话那头吵吵嚷嚷。
想必母亲的牌友们也十分好奇:好奇这个二十八岁还没带人回家,读书读傻了的小女儿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嫁得出去。遂你一句我一嘴地在话筒那边讨论开。
母亲一句抱怨开头。
七嘴八舌的议论便紧随其后。
“你们看看她,又不说话了。明明人男孩我看过照片,长得不错,家世背景也都清清白白的,还小她两岁。她二姨费了多大劲给牵的线,就是没点反应!”
“该不会是还惦记之前那个吧——三筒,艾姐,我记得小卿好几年之前谈的那个,叫什么?小唐吧?可热情了,带好多东西来呀,嘴又甜又会来事——”
“对对对,小唐,我也有印象。长得帅的咧!”
“碰。别提了,过去八百万年了,这男的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该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噢哟?为什么啊?最后闹得那么厉害呀?没听你说起过啊。”
“……别提了、别提了。都老掉牙的事了。”
她妈心里也有疙瘩。
说起话来,是藏不住的避讳和愤慨。
艾卿心知肚明个中缘由,却也来不及和她“同仇敌忾”。
“妈,”只惦记着、必须得抢在前头开口,又一锤定音道,“总之以后……真的别再催我了。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我不是小孩了,更不是别人好我就一定会喜欢的。人和人之间哪有那么简单?哪怕有钱、长得好、性格好,随便占一个其实都够过日子了。但是就算全都有,也不一定合得来。这是一辈子的事。哪能一句别人觉得‘你们合适可以试试’,就将就着过一辈子?”
“又跟我扯道理嘛,欺负你妈没念你那么多书。谁不知道是这个道理?”
“妈……”
话筒对面传来郁闷的碰撞声。
八成是她妈自暴自弃地甩出去了张废牌。
再开口时,来势汹汹的气焰却没全消:“但你好歹说说,你觉得他不合适,有没人你觉得合适的?你也二十八了。话我都说了几年了,要你多去接触接触、北京那么大一地方还找不到又上进人品又好的男人?你连个备选也不给我,妈能不替你着急?”
“没什么可着急的。该来的时候他自然就来了。”
“那你这几年你空窗空什么?”
“……指不定有你不知道的呢,”她小声嘀咕,“只是我没提、没带回来而已。吃一堑长一智还不行嘛。”
母亲闻言,瞬间被逗笑。
麻将声噼里啪啦,从话筒那头传到这头。
“行、你不急我急什么?我皇帝不急太监……反正,总之,你给妈一个准信,不会再来一个姓唐的吧?”
她妈这是都整出阴影来了。
艾卿听得亦忍不住发笑。
头顶烈日熊熊,她伸出手,地上的影子也伸出手,孩子玩闹似的虚空抓了抓,半晌没说话。
直到电话那头的麻将声再度响起,母亲嚷嚷着要挂电话、下回再聊,她这才轻轻地“嗯”了一声。说妈不会的,不会姓唐。
咱家小孩传几辈都不会姓唐。
话音刚落。
电话便在母亲回过神来、高呼“胡了胡了快给钱”的笑声中被挂断。欢乐的气氛,仿佛能从几千里外传到她面前。
她却依然没笑。
只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复才默默把手机收回包里。很快,又在对面T大充电口附近,找到自己那辆醒目的、漆成“粉色美乐蒂”的小电驴。左右也没别事,便准备下午骑去附近国家图书馆查会儿档案。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事太多、没注意周围。才一掉头,她双眼大睁,眼见着车轮竟迎面撞上个路过的学生,当即吓了一跳,紧急刹住。却还是慢了一步——少年捂着腿,沉默蹲下身,她忙跳下车去扶他。
连电瓶车没了支撑、歪倒在地也顾不上。
然而手还没碰到,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拂开。
力气还不小。
艾卿平日里只和好声好气的学生抑或学者们打交道,哪见过这架势的“伤患”,当下僵在原地、愣了几秒。
心想难不成还遇到个碰瓷的?遂有些谨慎得挪开半步。观察半天,却还是忍不住蹲下身去、与人平齐,又关心地询问道,“同学?不好意思啊,是撞到你了吗?我刚在想事没注意……要不送你去医院?”
“不用。”
“但你的腿?”
“蹭了一下,死不了。”
“……”
也许是对方说话实在太惜字如金又欠扁的缘故。
艾卿嘴角抽抽,终于从满怀歉意的情绪中彻底抽身。亦才想起来认真打量了眼面前少年:虽是大热天,他仍穿着卫衣配长裤,胸前挂着一条银白色的长链。额发因低头的动作而乖顺垂落,从她的角度看,恰能瞧见极深的双眼皮弧度携着细密的长睫,随着每次眨眼而扑扇着。
颤抖着,扑扇着。
汗意逐渐沾湿了他额角细碎的胎发。
……是疼成这样的吗?
她心里又愧疚起来。
一咬牙,再想去扶他。结果仍是被对方想也不想地推开。
这回她却是真有点恼了。
见小孩儿满头是汗,还一副铁骨铮铮不服管的态度,不由又联想起上大课时那些大摇大摆玩游戏开小差的学生。
当即心一横,端起平日里做老师的架子,便又压低声音道:“我撞到你我一定会负责的!你年纪小,不能不把受伤当回事啊?我扶你起来,听话,去医院,行不行?”
说话间,手便这样触到他臂膀。
那少年僵在原地。
像是没反应过来,亦似极反感她过分的“热情”,很快也微蹙着眉,抬起头来。
露出一张——极年轻、或者说极精致——堪称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脸。
肤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高鼻深目,薄唇,因纤瘦而显出轮廓锋利的下颌,至下巴的那一截弧度却并不生硬,仍带着一丝幼态的秀气。
尤其他鼻尖,那一颗歪斜半分的、褐色的小痣。说不上是英气或俊美,很难归类。却十足透着一种不太能在男性脸上见到的、过分精致的“巧劲儿”。
或许……
的确是漂亮得,有些过分了?
她一时竟看得呆住。
直至眼神不经意一瞥,忽见对方耳廊上一排紧相连的耳洞,长短不一的耳坠泛着冰冷金属光泽。这种过于标新立异的打扮复才将她从短暂的惊艳中催醒,想了想,最终投降似的站起身来。
又从包中掏出名片夹,捻出一张,递到对方面前。
“同学,”她低声道,“总之实在不好意思。你是T大的学生吧?还是说有同学就在附近?如果你觉得我送你去医院不方便,这是我的名片,我叫艾卿,是Q大国关学院的老师。你后续检查出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需不需要帮你叫辆车?打车去医院?”
说罢。
她的手还伸着,脸上的关心还摆着。
那少年却久久没什么反应,唯独一双清棱棱的眼睛盯住她不放。她被看得心里发毛。忽想起许多普法节目怎样教人规避风险,遂转而指了指不远处的保安亭,又补充道:“不过,那里有监控——”
意思是你不要托大来敲诈。
他虽没说话,却一定听懂了。
于是倏地竟笑。
半点兴味的痕迹浮于眼角,伸手接过那薄薄一张纸,低头看了眼,又抬头看她。
“哦——”
他说:“谢谢艾老师。不过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说完便起身。
也不等她反应,把那名片对折塞进兜里,一瘸一拐地走了。
走到不远拐角处,果然有同行的人来扶他,看着像是保镖似的打扮。结果一样被他摆手挥开。
艾卿在后头看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