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都说好到停车场汇合就好。
但他听她电话里声音羸弱,说句话都颇费力,语气也瞬间变得紧张,坚持要亲自接到人才行。艾卿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机场门口。
她靠着行李箱站定,四下环顾。很快便在不远处看到熟悉身影。
或许终究是太久没见。
这会儿见到,便是背影也足够亲切了,她竟难得挤出一个笑容,当即冲着他那头挥手,嘴里喊道:“小周——”
话刚出口。
周筠杰回过头来,亦看到她。
几乎是四目相对的瞬间。
他便穿过人群,快步向她走来。
走到近前时,艾卿伸出手,笑着推推他肩膀,又忍不住吐槽说你怎么半个多月没见,看起来都成熟不少?怎么了,才这么短时间,又跟小叔吵架了?还是说,烦心事难道堆得有这——
“有,这么多……吗?小周?”
她被他抱进怀里。或者说是揉进。
愕然之下,手指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离开行李箱的拖杆。
而他的气息靠近她的颈窝,脑袋埋在她肩上,只是沉默不语。
只是固执地收紧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把她紧紧拢在怀里。
她的手却由始至终只是垂落在一旁。
不知这仅仅是一个代表欢迎的姿势,又或者,代表更多?
不好再往深处想。
“小周?”
她还想当做是玩笑。
于是仍是带着笑,再次伸手,又轻推了推他肩膀,“小周,你这是一个人要代表三个人的热情是吧,好了、好了,当我感受到了,你——”
“你回来晚了。”
他却只是轻声开口:“晚了好多。”
第42章 “是你。”
和艾卿想象中, 或者说一直看到的不同。
周筠杰其实并不算是个至善至美的五好青年。
甚至于周家最初亦谈不上是什么所谓的名门望族,而纯粹起于他的父亲、周邵的兄长周方成之手:
因家中没有本钱,最穷的时候甚至家徒四壁, 揭不开锅。周方成便从给富人家扫地擦鞋开始做起。
起初是人家的家仆, 后来又三跪九叩, 拜曾经的大银行家、当时已没落至无人送终的魏华生为师。这才学到了一身地道本事。
二十年间, 他白手起家打下一片商业版图,周家亦成为当时最炙手可热的“银行家族”。周方成娶到大明星岳梵为妻, 此后生意越做越红火,家大业大,最终成为九十年代至千禧年初、深圳地区的一大传奇人物。可谓是彻彻底底吃到了中国改/开的第一波红利。
然而,周筠杰对父亲那些辉煌事迹的认识,其实也和外人差不离,不过是来自于书本和纪录片罢了——他父母因飞机失事而丧命那年,他才不过五岁。
一个在读学前班的幼齿孩童。甚至连父母登上报纸头版头条的那篇新闻速报, 都不能流畅地通篇阅读。
至于他名义上的“小叔叔”周邵,彼年亦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两个小孩却被迫要接下周家庞大的家业, 压力不可谓不大。
以至于, 他对那段时间唯一的记忆, 除了闪烁不停的镁光灯,被赶跑的记者和发狂打人的小叔,剩下的便只有生病了。
也不知道是被吓成这样,还是纯粹的小孩身体扛不住。
总之,那一整年, 医院仿佛就成了他的家,他开始没完没了的反复生病。
每天面对的,只有讨厌的消毒水味道, 打不完的针,吊不完的水,还有周邵坐在他旁边,一根接一根抽烟而散发出的呛人烟味。
他讨厌这种味道。却因对这唯一亲人的恐惧和敬畏,而不得不被迫忍受。
周邵却忙得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心理状态——能抽出时间来陪他坐会儿都已是努力协调之后的结果。
只一边处理着那堆看都看不懂的银行文书和报表,又在电话里和难以沟通的股东们破口对骂。话题无外乎是哪个老头子要抢我们家的钱就让他好看,哪家报纸乱写就要如何如何,让他们多给周家一点时间云云。
那张和周方成有几分相像的脸上,此时写满狂躁与愤怒。
周筠杰不敢插话,只是默然无语地静静观察着一切。这之后不久,他便又第一次,在周邵嘴里听到了“唐守业”这个名字。
“死衰佬!那个唐守业什么人?他以为我们周家楼要塌?告诉他!我们周家人还没死绝!想入股搞银行,有本事自己去搞,别打我们家主意——”
“一千三百万?他打发乞丐?”
“我哥死了不代表我们周家完蛋……!”
唐家是上海名流,家底殷实。商业触角初渗透至广东一带,便盯上了“大厦将倾”的周家、有意盘下周氏所主导的沛生银行。
外加因周方成的去世,大批市民对沛生银行失去信心,每天大排长龙,要求从银行取走存款,苦苦支撑之下,周家很快便被“斗”得山穷水尽。
周邵此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仔,对商场上的明争暗斗自然难以适应,很快,便在舆论压力和股东的胁迫下丢盔弃甲。几乎就要接受来自唐守业的“橄榄枝”,将周方成一生苦心经营的沛生银行拱手相让,从此安安分分做个吃息的小股东——
最后,还是远在澳大利亚的岳家人送来两千万美金救急,这才拯救周邵于水火。
而作为“交换”,周筠杰也在外公的授意下,被自家小舅岳凭舟接到澳大利亚生活。
在澳洲,他渡过了他看似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大学期间,却又毅然决然去往美国,选择在哥伦比亚大学继续学业。以此隔绝了周邵和岳凭舟对他的关心,或者说是“管控”。
然而。
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已经出现问题,也正是在这之后。
即使过去十几年间,他始终接受来自岳家人开明且充满善意的家庭教育,亦顺从的、表现得灿烂阳光且善于倾听。从小到大,在所有他就读过的学校里,都扮演着华裔同学中出了名的“老好人”角色,拥有独一无二的亲和力。
但有些东西,来自本性和无法磨灭的童年经历里,似乎是无从改变的。
——是大二那年吗?
一位同系女生因病去世。这是一位类似“抗癌斗士”的、勇敢的少女,平时甚至和他交流颇多,同学们曾认定他们有着超出普通朋友的男女关系。但在葬礼上,在同班同学无一不热泪盈眶、回忆起与她有关的往事,全场痛哭不止的情况下。却只有他两眼空空,表现得冷漠而平静。
又或是大三时,他谈了一位女友。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喜欢她的。毕竟他一直以来的审美即是圆圆的脸,黑色的长头发,有一双善良而水汪汪的眼睛。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那女孩是个二代移民,已经忘了怎么说中国话。但他的印象里,或者说是想象里,他喜欢的,应该是个说起普通话脆生生的、叽里咕噜往外冒个不停的,鬼马精灵的少女。
他们谈了八个月。他中途只短暂地回过一次澳大利亚。前后不过两个礼拜。
再回来学校,却发现那位女友已和另一名男伴同居,并沦落为一名瘾君子。
对方却仍然向他借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背抵着出租屋的房门,手中烟雾缭绕,一边因毒/瘾发作不住发抖,鼻涕流个不停,又微笑着说Jackson,给我钱,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是吗?
他说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那女孩却突然哭了。掩面而泣,流着眼泪说因为你只享受我的陪伴而已。每当我想要吻你,你的眼神看着我,都好像是看向一堆垃圾。
是“Rubbish”。
是“脏东西”。
你不爱任何人。
那女孩最后哭泣着说,你不接受任何人。但我爱你……我无法忍受这一点。
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看着她哭到崩溃,那位新男伴在旁吹着口哨看热闹,揶揄的目光在他和她之间流转。
他却从始至终未曾说过半句话。
只最后甩下五百美元,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算起来,他唯一为这个女孩做过的事,大概只有下楼时,顺手拨通了附近警署的电话。那女孩和男伴很快便被逮捕,被送去戒/毒。自此之后,亦在他的人生中彻底消散无踪。
这样的人太多了。
他漠然地,注视着太多人在他的人生中“路过”。
正是因为不在乎,所以不管对方选择来还是走,才始终都能平静甚至微笑地应对。也是因为不在乎,所以当周邵提出要他回国接受周家的产业,而岳凭舟又恰好提到,有一位女士需要他去见一见——或者说是,相个亲的时候,他根本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了。
如果只是见一见人就可以避免其他麻烦,那见就好了。
如果周邵非要拿个清单出来让他念、去为难一下那个无辜的女孩,但正好又能敷衍岳凭舟“乱系红线”的行为,那念就好了。
他照旧扮演着阳光灿烂的角色。
和艾卿,本来早该结束在那天相亲的第一面。但却还是一点一点,阴差阳错,剪不断理还乱地熟悉起来。
或许,起初是因看她难以忍受地离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在自己面前撒谎跑路,觉得有趣。
后来是因为察觉出她和唐进余微妙的关系所以继续。
那再后来呢?
大概是因为那一夜,从谢宝儿店中出来,送艾卿回学校的深夜,他从岳凭舟嘴里听到了唐进余和聂向晚的“过去”。正思忖间,电话那头,又随口提了一嘴:
“不过话说,你和那个相亲的姑娘聊得怎么样啊?”岳凭舟话里带笑,“我可是欠了人家阿姨一个大人情,让你跟她相亲,可是要‘还债’的,小周啊,你可得给我多上点心——”
“人情?”
他却听得云里雾里:“你欠谁人情?”
岳凭舟登时笑了。
“不是吧,你还没认出来?小周啊小周,她就是丽姐家那个小侄女啊。拿玉米喂鸽子那小女孩。你忘了?”
“……”
“当年把你接走,我不说了吗,怕周邵那个傻*搞事,没提前打招呼。结果害丽姐被周邵给开了,差点失业饿死。后来绕一大圈又见了面,聊着天,正好她说她那个小侄女还是单身,我想,当年我不还把小姑娘认成你的‘小女朋友’了吗?算起来还有点缘分。所以才介绍你们见一见。”
他怔住。
车窗外夜风打着转,将落叶吹得飘零。些许从缝隙间钻入车里,他忽然眨了眨眼,喉结滚动。
恍惚间,又想起许多年前。他和陌生的女孩坐在雪白长椅一侧。她扎着马尾,说话时,辫子会随着她的手舞足蹈一晃一晃,她说话像倒豆子,噼里啪啦往外倒了一堆,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只跟他说,说你要交朋友,说,“只会读书是不行的,就算知道飞机怎么飞,火车怎么开,不好好跟人相处的话,还是会过得不开心的”。她说妈妈告诉我们,做人要“真心换真心”。
最后,又说:“那我们下次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