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看到是检查单,又想起两年前的引产,在诊室哭闹不停。
何佩兰急了,声音陡然提高几分,“就算用药也要先抽血检查!”
孕妇震住,在丈夫的陪同下走到外面去排队检查。
何佩兰靠在椅子上,看着这个孕妇的病历叹气。
她和科室里的另一个医生商量一会,还是觉得应该再劝劝她。
因为检查需要时间,何佩兰朝外招手让下一个病人先进来。
可十分钟后,白薇神情慌张地跑进来,“何主任,那个孕妇回家了,说她不做检查。”
何佩兰扶额,好一阵无语。
之后,白薇去那个孕妇家送病历,想着再劝劝她。没想到,对方连门都没让她进,推说孕妇和丈夫去筇洲治疗,不住在西珊岛了。
白薇想着筇洲的医疗条件不差,说不定有其他办法,便没多说什么。
怎料,现在孕妇又被家里人搀了回来。
而且状况比上一次更糟糕,白薇给她测量血压时,水银柱直接冲顶,达到两百三。
何佩兰当机立断,“必须做引产,不能等。”
孕妇很难受,意识都有点模糊了,只是听到‘引产’二字,仍攥着何佩兰的手说:“现在做,孩子能活吗?”
她的丈夫在一旁抹眼泪,“现在就别管孩子了,你没事最重要。咱们以后还有机会。”
孕妇拍着床,情绪不受控地大叫,“有机会。有机会。两年前医生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舒安绞了一条温毛巾走过来,边帮她擦拭手臂,边用轻柔的言语耐心安抚道:“你才二十七岁,以后肯定还有机会怀孕的。不是有高血压一定会合并妊高症的,先好好治疗,血压稳定了再怀孕,到时候就是单纯的高血压,就不会这么麻烦。”
孕妇声音小小,“二十七不小了,我妹比我小两岁,她家老三都三岁了。”说着,她把手贴在肚皮上,那里很安静,可她却能感受到小宝宝的心跳,“好不容易怀到现在了。”
舒安握紧她的手,“对于你的人生来说,二十七才算刚开了个头,未来的日子真的很长。”
在手术前,提及‘死亡’不是件吉利的事,但现在这种情况,舒安觉得有些话又不得不说,只有当最糟糕的情况清楚地告知病人,才能帮助他们更快、更好地作出决断。
她说:“现在的情况很紧急,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再坚持下去,对你和孩子都不好。如果孩子一出生就没妈妈,这样对TA的成长真的好吗?”
提到孩子,夫妻二人定住,慢慢冷静下来。
生和养同样重要。
他们不能只考虑前者而不顾后者。
半晌,男人先一步作出决断,“引产。我老婆没事最重要。”他的手按在妻子的肩上,微微捏紧,“没事。实在不行,咱们就抱一个来养。”
他的语气坚定,甚至连未来要怎么做都想好了,孕妇似乎再没坚持的理由,低低地应了声‘嗯’。
何佩兰边让贾勤勤准备手术用具,边让白薇去村里问问有没有愿意出港的渔船。
卫生所条件有限,引产手术虽能做,但血库库存少。
在妊高症的引产手术里,大出血是常见情况,严重的还会出现心衰和肺部水肿,那需要的医疗仪器更多,根本不是卫生所能支撑得了的。
且剖腹产后,小宝宝需要的保温床和无菌病房,卫生所都没有。
贾勤勤很快将引产手术的器具准备好,就在何佩兰拿着几张手术通知单让他们签名时,白薇也跑回来了,说有一辆渔船愿意载他们去筇洲。
何佩兰一听,让孕妇躺在移动医疗床上,指挥在场的几个人将床往码头推。
移动病人是件力气活,贾勤勤跑出去找付永强,让他叫来五六个战士帮忙。
渔船塞进张医疗床,能坐的人更少。
何佩兰挑了四个健壮的战士,又叫上舒安,以防途中出现什么意外,有个人好搭把手。
她站在船头,从贾勤勤手里接过医疗箱,随后朝其他医护人员挥手,“你们先回去吧。我和舒医生要是明天回不来,卫生所那边就靠你们了。”
船夫抽动马达,将探照灯拉升到高位,照亮前面的海域。
剩下的人站在码头,忧心忡忡地看着渔船隐进夜色,海面的圈圈涟漪很快消失不见,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西珊岛再次安静下来。
他们在码头站了一会,各自散去。
只有陈竹青背手,像座灯塔似的,在码头站得笔挺。
宽广无垠的海面,幽暗深沉,静到极致是绝望。
他看着看着,身子像沉入海底般,无力感遍布全身,心似被什么缚住了,他猛吸几口气,脑袋仍昏昏沉沉的,喘不上气。
刚才何佩兰和贾勤勤的对话,让陈竹青深刻体会到西珊岛的医疗条件有多糟糕。
生产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十个月里夹杂了太多风险与不确定。这里的条件这么糟糕,如果舒安怀孕了,同样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该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这一夜,对于去筇洲生产的孕妇而言是惊险难熬的一夜。
对于陈竹青而言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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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佩兰每年都会到筇洲的医院进行交流学习,对筇洲的医院还算熟悉。
渔船靠港,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指挥四个战士将人带床一起搬下船的同时,让舒安去码头值班室给医院那边打电话。
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急救车开到码头将人接走。
经过五小时的手术,孕妇暂时脱离危险,提前剖腹产下的婴儿裹着毛毯送进无菌病房。
他们的运气很好,筇洲市立医院产科当天的值班医生是一位有着三十年经验的主任医师,之前她做过好几例这样的手术,有的小宝宝刚满七个月,经过后续治疗也活下来了。
舒安和何佩兰一直陪在医院,直到第二天六点才准备离开。
她们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到温控床里的小宝宝。
小宝宝看上去比足月的小孩小不少,好在气色不错,两侧脸颊肉嘟嘟的,全身都粉粉嫩嫩的,像新鲜的水蜜桃。
男人的话不多,到了医院更是沉默,医生让他签单就签单,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可看到孩子的这一刻,压在心上的重担卸去,他捂着眼睛,眼泪无声地淌满脸。
他肩膀一抽一抽的,不过也就是一会,他很快调整好状态,擦掉脸上的泪水,侧过身和何佩兰与舒安道谢,“何主任、舒医生,谢谢你们陪我过来。”
何佩兰抿嘴一笑,“病人没事最重要。”
随后,何佩兰和他交代几句,拉着舒安走了。
她们坐在码头那一直等到中午,才有卖完鱼的渔民准备开船回西珊岛。
舒安一夜未眠,黑眼圈团在眼下,可她一点都不困,甚至心情激动,情绪亢奋。
她嘴里念叨着,“没事真是太好了。”
何佩兰年纪大,经历的事也多。
高兴之余,她想的更多是如何避免这样的情况。
卫生所成立三年,有免费医疗这个福利,村民们有什么事都会来这里治疗。
但岛上的女人怀孕,却不懂得来做产检,刚怀孕时会来卫生所确认一下,再来卫生所就是将要临盆。
没有定时产检,对孕妇和医生诊断都十分不利。
舒安说了好多,何佩兰却一言不发的。
她顿了下,问:“何主任,你是在想手术的事吗?”
何佩兰摇头,“我在想有什么办法,能让西珊岛还有附近小岛的村民知道定时产检有多重要这件事。”
舒安挠头,“像以前那样弄科普讲座?”
何佩兰叹气,“宣传过,但来做产检的人还是少。在有卫生所以前,不少人是在家里生的,她们就觉得产检没必要,还浪费时间。”
舒安眼睛一转,提议道:“要不等这个孕妇出院了,让她帮我们宣传吧。医生去,他们总觉得我们是在夸大病情,打预防针。可经历过手术,明白产检重要性的病人出来说,又是另一种感觉。”
何佩兰嘴巴微张,顿了几秒,夸道:“你这主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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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船慢慢靠近西珊岛。
何佩兰站起身,抻了个懒腰。
她眯着眼,盯住码头那一个直挺、熟悉的轮廓,“舒安。你看那个是陈总工吗?”
“咦?”舒安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已经到午休时间,她没多想,只当是陈竹青趁着休息来码头接她。她在船上蹦起,朝他挥手,“我回来啦!”
她的声音不大,海风一吹,直接盖过。
舒安收声,不再浪费体力,反正很快就靠岸了。
渔船刚停稳,舒安快走几步,在陈竹青的搀扶下从船上跳下来。
何佩兰很识趣地和她摆手,“昨天辛苦你了,今天下午你就放假吧,不用来卫生所了。”
舒安转头应付她几句,才转身重新牵起陈竹青的手。
“你是特意来码头等我……”话没说完,她摸到他冰凉的掌心,抬头仔细看了一眼,陈竹青还昨天的衣服,眼眶下乌青和她一样深,眼里还有红血丝,一看就是熬夜了,“你不会在这站了一夜吧?”
陈竹青没否认,拉着她往家走。
舒安牵紧他的手,揣进风衣口袋。
以往都是他帮她暖手,这次换成了她。
陈竹青的手绷直,舒安的拇指在他虎口那轻蹭,可他一点反应都不给,面色铁青,头发被海风吹得乱蓬蓬的,看上去丧气又颓废。
舒安嗔道:“你怎么了嘛?”
即使在海边吹了一夜的凉风,很多事陈竹青仍没想出答案。
他嗓子发紧,声音喑哑,“那个孕妇情况怎么样了?”
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舒安笑开,“手术很成功,应该没什么问题。那个小宝宝也放进保温育儿箱了,接手的是个有三十年经验的产科医生,小宝宝活下来的几率还是挺大的。那个小宝宝脸圆鼓鼓的,还挺可爱的呢……”
两人正在准备要孩子,舒安不自觉地多说了一些小宝宝的情况。
可陈竹青似乎并不在意,也不想听。
一直在追问那个孕妇的情况。
舒安很详细地跟他解释了什么叫妊高症,从病情成因到怀孕会出现的状况以及如何解决,全都说得清清楚楚,甚至比她期末考还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