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蕴:“……”
她停住脚步,回头冲他一笑,大眼睛弯成月牙状,唇边露出两个可爱的小梨涡,挥挥手说:“快点换上轮椅吧,我看你都坐累了,拜拜啦,小赵。”
卓蕴打开卧室门,径直走了出去,赵醒归最后只看到她甩在脑后的马尾辫,接着听到她和苗叔道别的声音。
苗叔与卓蕴寒暄两句后就进了卧室,发现赵醒归已经快坚持不住了,他左手扣住桌面,右手揉着后腰,脸色苍白如纸。
苗叔又生气又心疼,赶紧去推轮椅:“你就折腾,继续折腾!为了上个课这么虐待自己,你图什么呀?”
赵醒归低头看着自己的两条腿,只说了句不相干的话:“苗叔,快要下雨了。”
——
卓蕴没有坐电梯,沿着楼梯一层层往下,来到一楼客厅后,看到电视机播着节目,范玉华身上披一块毯子,竟是歪着脑袋在沙发上睡着了。
客厅里没有其他人,卓蕴走到范玉华面前,弯腰拍拍她的胳膊:“范阿姨,范阿姨。”
范玉华惊醒过来:“啊,小卓?下课了?”她捏了捏鼻梁,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我睡着了,今天的课还顺利吗?”
卓蕴看着她,狠狠心开了口:“范阿姨,我有事和您说。”
几分钟后,范玉华像是遭了个大打击,眼睛红红地看着卓蕴:“小卓,你是不是对工资不满意?这个可以谈的。”
卓蕴自是否认:“不是的阿姨,不是工资的关系。”
范玉华像是想不明白:“你真的不能再试试吗?你才来了两天。”
卓蕴显得很为难:“阿姨,我这两天一直在考虑这事儿,还是觉得我不适合做这份工作,真的对不起。”
“为什么会不适合?”范玉华问,“是小归哪里做得不好?他惹你生气了吗?”
卓蕴连连摇手:“没有没有,小赵很好,很聪明很认真,不是他的问题,真的是我的问题。”
范玉华嘴唇哆嗦着,像是在极力忍耐泪意:“小卓你别瞒我,我知道小归脾气很糟糕,但他……他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他其实已经很懂事了。他真的,就,他碰到的困难是我们都难以想象的,如果他有哪里冒犯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小卓……”
范玉华再也忍不住,眼泪涌出眼眶,她自知失态,捂住嘴想要把眼泪憋回去,肩背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卓蕴吓傻了,范阿姨在她眼里一直美丽温柔又优雅,完全没想到,她这个才教两天的家教提辞职,范阿姨反应会这么大,至于吗?!
卓蕴仔细回想,赵醒归其实从来没冒犯过她,没有闹过脾气,没有惹她生气。
他一直很讲礼貌,会贴心地为卓蕴准备专属拖鞋,还会考虑她的心情,故意不坐轮椅。他似乎察觉到卓蕴不擅长讲课,两天来一点儿也没拿课业来刁难她,总是自己乖乖做作业,好像只要卓蕴陪在他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
卓蕴手忙脚乱地从茶几上抽出纸巾递给范玉华,连声安慰她:“范阿姨,您别这样,您这样我心里真过意不去。我和您保证,绝对不是小赵的问题,他非常优秀,实在是……我水平不行,怕教不了小赵,他成绩太好了,我都觉得他根本没必要请家教。”
范玉华拿着纸巾擦眼泪,睁着两只红通通的眼睛看向卓蕴,还握住了她的手:“小卓,我和你说实话,我们请家教不是真的要让小归学什么,而是,他现在是个残疾人,回归校园、回归社会没那么容易,他需要过渡,需要适应,需要同龄人的陪伴、沟通和理解。”
听到“残疾人”这三个字时,卓蕴懵了,终于明白自己这两天来的难过究竟是因为什么,这个她和赵醒归始终在回避的名词,就这么突兀地从范玉华嘴里说出来,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卓蕴耳边。
范玉华想到儿子,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卓蕴能看出她真的为赵醒归操碎了心,一位母亲的眼泪威力巨大,令卓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每次边琳一哭,卓蕴也没辙,这种感觉让人很无力,现在也是一样,面对范玉华泪流满面的样子,卓蕴几乎手足无措。
范玉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归这学期才回学校上课,老苗每天陪着他,他上课时,老苗就等在教室外面。老苗告诉我,教室里学生太多,又都是比小归年纪小的高一新生,小归就不怎么和他们说话,他们也不敢去找小归聊天,好像都很怕他,所以小归每天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医生说小归需要一个同龄人的陪伴,他有两个好朋友,但人家已经高三了,明年就要高考了,我们也不能去打扰人家呀。”
“医生就建议我们请一位大学生家教,年纪比小归大个两、三岁,为人稳重些的。我们想得很简单,就是希望能有个小哥哥或小姐姐,愿意和小归做朋友,陪他聊聊天,帮他讲讲课,偶尔听他说说烦恼,我想找到这么一个人,愿意和我们一起,陪小归度过这段困难的日子。”
范玉华泪眼朦胧地看着卓蕴,“小卓,之所以请你来,是小归自己选的,是他选的你!小卓你想想,如果小归知道你不愿意给他做家教,他该多伤心?”
卓蕴:“……”
范玉华呜咽着,看卓蕴神色已松动,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小卓,阿姨求你,明天再试试吧,你不要有压力,就把小归当成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就行,真的,答应阿姨吧,好不好?”
卓蕴:“……”
——
夜里,钱塘下雨了,闷热的天气因着这场细雨变得潮湿、凉爽许多,寝室楼三楼走廊尽头的公共阳台上,卓蕴和苏漫琴并肩而坐,一起望着雨幕发呆。
雨水淅淅沥沥地打上阳台围栏,噼里啪啦地溅开,在地上积起一滩水,阳台上有几个别人留下的塑料凳,地上还搁着一个烟灰缸,环境并不舒适,却因为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令卓蕴不再有心慌气短的感觉。
此时,她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薄荷烟,向苏漫琴凑过头去,丝滑睡裙从右肩滑下,露出她牛奶般白腻的肌肤,她咬着烟拢起长发,苏漫琴帮她将烟点燃,她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一串白雾。
卓蕴依旧没有把赵醒归的身体情况告诉给苏漫琴,只说那小孩身体不好。
苏漫琴听完她的讲述后,总结陈词:“所以,你又没推掉,明天还得去?”
卓蕴双目呆滞,颓丧地“昂”了一声。
Flag果然不能立太早啊!打脸好疼的呜呜呜。
第12章 、“大概是因为我漂亮?”
苏漫琴还是难掩好奇,问:“那小孩到底怎么个情况啊?”
卓蕴摇头:“我不能说,是人家的隐私,只能说看着挺惨的,我在他身边待着心里特别不好受。”
“那你打算怎么办?”苏漫琴问,“你和卓利霞说了没?”
卓蕴愁眉苦脸:“我哪儿敢说啊!昨天还信誓旦旦今天一定把这事搞定呢,结果又失败了,卓利霞本来就说我是故意的,我再去和她说,多像挑衅啊!今天回来我都跟做贼似的贴着墙根儿走,就怕碰到她。”
苏漫琴吸一口烟:“那你也瞒不过去啊,总得和她说吧?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要不是因为她,也不会搞成这样。”
卓蕴突然问:“哎,漫漫,你说我要是明天装死,直接就不去了,会怎么样?”
苏漫琴想了想,说:“也不会怎么样,人家就去找丁虹告状呗,然后丁虹再去找卓利霞,卓利霞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脏水全都泼到你身上。你要是觉得这种事无所谓,不去也就不去了,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儿。”
卓蕴抬手捂住脑门,摇头叹气:“不行,这事的确是我答应卓利霞要办妥的,我刚才也是昏了头了,现在特别后悔,就应该再坚持一下,唉……”
苏漫琴说:“你就是容易心软。”
事到如今,卓蕴依旧希望事情能和平解决,在丁虹这儿不要露馅,在赵醒归那儿不要掉马。因为这本质上是个骗局,哪怕她不是故意要骗人,也没占对方便宜,她也不想以后被赵醒归和范阿姨当骗子看待。
卓蕴愁得要命:“我都没想过,这么个小事居然会变成这样,现在我真是里外不是人,那小孩真心惨,我都能看出来,要是我不干了他得伤心死,那我不可能干啊!这本来就和我没关系,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苏漫琴犹豫地说:“你要不……就干吧?一个月一万块呢。”
卓蕴叫起来:“开什么玩笑!这是钱的事吗?我又不缺钱!再说我根本就不是卓利霞,每天顶着个假名过去,穿帮了多尴尬呀!”
苏漫琴说:“那你就好好跟人讲嘛,编个理由,晚上要上选修课什么的,人家还能不让你上课啊?”
“我说过了,那小孩说选修课可以请假!”卓蕴哀嚎,“其实如果让我一周去陪他一天,不给钱我也能答应,也就是陪他说说话,但人家的要求是一周六天哎漫漫姐!我白天上课晚上再去陪人做作业,还有没有自己的生活了?紫柳郡呀,来回加起来要走五十分钟了,这还没碰到雨雪天,你觉得我是会干这种事的人吗?我这么懒!”
苏漫琴帮她想办法:“那你能不能和他们商量一下,一周就去个一、两天?”
“不能!”卓蕴啪啪拍大腿,“那小孩就是要天天有人陪,是医生交代的。你都无法想象,什么都不用做哦,就傻乎乎坐在旁边看他写作业、陪他说说话就行,是个人都能干,现在的问题是他非要我去,非要我去啊!你懂吗?”
苏漫琴思考了一下,还是不太懂:“为什么非要你去啊?你知道原因吗?”
卓蕴眨巴了几下眼睛:“我觉得……大概是因为我漂亮?”
苏漫琴:“……这么肤浅的吗?”
“高中生,男的!”卓蕴一撩长发,“你还想让人家多有内涵啊?”
苏漫琴点头:“也是。”
讨论又回到原点,卓蕴直着眼睛看那不停歇的雨水,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忧愁地吸了一口烟:“走一步是一步了,明天我还是和小孩聊聊吧,他妈妈哭起来好可怕,弄得我像个渣女似的。”
苏漫琴失笑:“你不是吗?”
卓蕴推了她一把:“滚啦。”
这时,卓蕴突然想起一件事,摸出手机点开微信,看到通讯录里的那条新好友申请,微信昵称是:醒日是归时
文绉绉的,不知所云。
卓蕴又看向头像,是一只耍着双节棍的——忍者神龟。
卓蕴:“……”
那条验证消息倒是非常正经:【卓老师,你好,我是赵醒归】
卓蕴原本打算和范阿姨摊牌后就走人,赵醒归就算发来好友申请,她不理就是。
结果,她没能挡住范阿姨的眼泪攻势,答应第二天再去。
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卓蕴一咬牙,先把朋友圈对赵醒归屏蔽,接着就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十一点半了,赵醒归应该睡了吧?
卓蕴手指敲着屏幕,给他留言。
【Zoe】:小赵,明天你别坐那把椅子了,听话。
——
受伤以后,赵醒归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曾经从未放在心上的一些小事,比如穿衣、翻身、如厕、洗澡……在这一年半里都变成了需要他重新学习的生活技能。
同时,他还失去了很多很多东西,甚至放弃了他的梦想。
睡眠也是令如今的赵醒归头疼的事情之一,以前他精力旺盛,沾着枕头就能睡着,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大天亮。而现在,他的睡眠质量变得很差,入睡所需时间长,睡得也不踏实,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需要安眠药才能睡着。
住院时,有护工贴身陪护,每晚会定时帮他翻身,可每次翻身都会把他弄醒,之后又是长时间的失眠。
如果碰到阴雨天,情况就越发严重,后腰伤处又酸又疼,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咬,折磨得赵醒归坐卧难安,几乎整宿睡不着觉。
这一晚也不例外,窗外落着雨,赵醒归保持一个姿势睡了几小时后被疼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出院回家后,他就学习着一个人睡,不让人陪护,无奈下半身感知、运动能力的丧失真的很消磨人的精神,赵醒归半夜总是会因为身体不适而醒来,在黑暗中艰难地翻一个身,然后睁着眼睛,近乎绝望地等待天明。
他捞过床头手机看时间,才半夜两点多。
微信上有一条未读消息,赵醒归茫茫然地点开看,居然是卓老师发来的!她通过他的好友申请了。
卓老师的微信昵称是“Zoe”,头像是一只白色小仓鼠,赵醒归看到她发来的那句话,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又不死心地想看看卓老师的朋友圈,结果空空如也,她应该是屏蔽了他。
赵醒归有些失望,撑着床面让自己翻身仰卧,伸手下去摸了一下,纸尿裤鼓鼓的,好在没漏出来。
他不习惯插尿管,因为尿袋要挂在衣服外面,赵醒归接受不了这种样子去学校上学,所以就学会了白天按时排尿,晚上穿纸尿裤睡觉。
与别的腰椎脊髓损伤患者相比,他似乎幸运了一点点,受伤后过了几个月,他就能感知到些微的尿意和便意,只是无法控制,当感觉过于明显时,就意味着他快要失禁了。
睡着了的时候,他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所以只能穿上成人纸尿裤,再铺上护理垫,这一年多来,他就是这样狼狈地生活着。
赵醒归仰躺在床上,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管两只脚现在是怎么个姿势了,趁着心情还不错,睡意未全消,他又一次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