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四年,和家里人断绝往来,更换所有联系方式。你真是不够乖巧,不过亲爱的,我们一直在等你回家。”
游乐场内,儿童嚎啕大哭令他听不清声音,程奕偏头往另一个方向,不经意在树干后露出半截身影。
“我发誓再不回去。”
“Cyril,你父亲的纵容是有限度的。”
口吻中带上严厉,只是她声线丰富磁性,削弱了威胁力度。
在最开始,他们以为孩子只是闹别扭,直到后面发现事态不可控时,Cyril父亲将他名属资产全部冻结,试图以此逼回叛逆到离家出走的儿子,结果反而意外被告知,所有银行卡内的金额一直分文未动。
程奕在外自食其力,靠他的能力养活自己。
向来牢牢把持在手心的雏鸟,一朝间完全脱离了掌控,这令那个男人震怒。
“回去?”
程奕脸上浮现恶劣的笑容,“回去被他继续监视?”
后面说得竟是法语。
“我没兴趣满足他变态的掌控欲。”
“曾经我养过一只非洲鹦鹉解闷,它很聪明,有句话只说过一遍,它就会学舌,但那话被他听到后,第二天早上鸟就死了。”
程奕衣冠楚楚微笑,猝不及防地,低声优雅吐出一句:“Fils de pute.”
从语气上完全听不出是一句粗俗咒骂。
女人错愕一瞬。
手机开着免提。
她下意识瞥了眼身边岿然不动的人影,轻声喝斥:“Ne dit plus rien.”(别再说了)
程奕则原话奉还。
他毫无负担地挂断通话,不忘把对方重新打过来的新号码,和上个同样拉进黑名单。相信这么一挑衅,对方接下不短时间内都要处于震怒之中,暂时没空再骚扰。
打开微信,和同龄人朋友圈内充斥的合影、琳琅美食、风景照等分享生活的美好点滴相比,程奕的朋友圈内贫瘠空荡,直到今天下午三点多,才发布仅存唯一的动态。
两小时内,底下刷满了评论,几乎全是震惊的“!”和“?”。
季萱萱惊了:我的妈,我看到什么?!
宋琦:没想到你们……
冯嵩宇更是扑朔迷离:???
可想而知,他满头问号的样子。
连导师也在百忙之中来凑热闹,点了个红心,并问照片上的蓝衣服女孩是谁。
影院散场时顾亦徐想和他在海报前合影,她问得忐忑,程奕答应了,却没想到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或许正是这张图片,让那人确定这个账号主人是他本人无疑。
随时随地,被人视奸的感觉真是作呕。程奕冷静睃巡一遍通讯录,在一百多个头像中,无法锁定谁才是潜伏在其中的眼线,背后藏匿着父亲阴翳的目光。
他搜寻无果,只好放弃,将与顾亦徐的合影设为私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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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中国各地采用北京时间,法国地区依照首都巴黎,钟表显示东一区处于正午时分。
夏令时使得原本的七小时时差,缩短为六小时。
阳光穿梭过马赛庄园内排排根植的白橡木林,浓荫蔽日。红叶罅隙间细碎光影印在房梁一面巨大的玻璃上,如境内普罗旺斯海边铺就的白色沙砾。
手机另一头重归寂静,只余自己浅浅呼吸声。
“他最后说了什么。”
Andrea无奈耸肩,“你儿子不愿意回来。”
“那也是你的孩子。”
女人捡起长款针织外套,裹在真丝晨衣外,“是么,他的狠心应该随了你。”
所以,随着Cyril长大,她对着这个孩子生不出喜爱,反而逐渐恐惧战栗。
Cyril直觉灵敏到超乎常人,和他暴虐成性的父亲像足十成十,任何人在他面前完全无法使用花招,所有心思无处可藏。
那一双在孩童时期,澄澈透亮的眼睛像面镜子,能将红粉佳人,照得骷髅白骨。
她一想到,眼中尽是恶寒:“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在旁边。从我说中文起,他就知道你在听。”
最后换成法语,是刻意的。
——这是程奕独有的挑衅方式。
因为他父亲不懂法语。
庄园最东面的房间,屋梁极高,窗边天花板垂下厚重幔帘,被浅色金钩挂起,敞开一道宛如尖顶拱门般的天光。
中年男人倚靠繁复花纹的软式座椅,光线拂过肩颈,地面留下的阴影像座巍峨巨峰,不动如山。
Andrea手搭在门柄上。
他眼眸沉了沉,“去哪。”
那人森冷道:“除了马赛,你还能去哪。”
在他看不到的视角,Andrea狠狠皱眉。
“放心。”
她内心再排斥憎恶,语调却乖顺无比,生怕惹怒这个阴晴不定的暴君——
“我只不过下楼吃顿早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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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奕。”
身后有人叫他。
隔着不远处,顾亦徐伫立看向他。
她表情困惑:“你跑树丛里干什么呢。”
“刚刚信号不好,信息发不出去。”他解释道,手上正握着手机。“我换个地方。”
顾亦徐眼底闪烁一下。这副神色如常的样子,若非她早先看到了那一幕,恐怕只会深信不疑。
程奕一低头,猛然间看见个小小人影。
“这……孩子?”
半大不小的男孩靠站在顾亦徐腿边。红黄两色的儿童款玩具帽充当防晒帽扣在西瓜壳似的小脑袋上,舌头舔着糖葫芦上的糖块,肉乎乎的脸颊上挂着泪痕。
顾亦徐牵着小男孩的手紧了紧,她说:“刚在路边捡到的。买糖给他吃,才勉强不哭。”
“他父母——”
顾亦徐摇头,“找不到,先把孩子送去公园的服务中心看下吧。”
然而,半路上他们就碰到小男孩的妈妈,她在人群中急得满头大汗,买雪糕时一个没注意,谁知那孩子就被路过的铁轨小火车吸引,眼巴巴跟着托马斯小火车走了,等火车停下来时,才发现四周找不到妈妈,害怕得攥紧小指头想哭,又怕更容易招来坏人,委屈憋着泪。
妈妈甫一看到孩子的身影,立即欣喜地扑上来,搂住男孩抱起,连声跟顾亦徐程奕道谢,那孩子好不容易哄好,一见到母亲,后怕情绪又上来,糖葫芦也不想吃了,瞬间哭成个泪娃娃。
小男孩哭得太惨痛,程奕不禁生出点警惕,问道:“等等,这位女士,他真是你儿子吗?”
他这一问,男孩母亲脸僵了下,“我们当然是母子了。”
“你有什么证明?”
“证明?”男孩母亲像是听了个天大笑话:“不是,我和我儿子有什么好证明?他就是我生的。”
她的表情从感激立即变成抵触,看程奕和顾亦徐时仿佛在看两个怪人。
顾亦徐也回味过来,道:“我想您可能误解了,任何一个人跑到面前来,说这就是她的孩子,我们没办法辨别真假。您若是不能证实和这孩子的关系,我们不能让您直接把他带走,或者说,让警察处理比较妥当。”
“什么意思?怎么怀疑上我了?我还没怀疑我儿子突然走丢,是不是你们把他骗走!”
她气急翻出手机相册,“你们自己好好看看,这上面都是我家人的照片,从我儿子刚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有留影,时间在上面写着呢!”
“我找不到我儿子,说不定你们就是人贩子。”
她感觉自己被言语所冒犯,一脸气愤,将儿子手中的糖葫芦夺去丢进垃圾桶,“安安,妈妈怎么教你的,陌生人的食物不能随便吃,小心下了迷魂药——”
这番指桑骂槐,顾亦徐顿时脸色不大好看。
程奕平淡道:“抱歉,是我们误解了。”
那风轻云淡的态度,反而叫人一拳打在棉花里,有劲使不出。真真气死人。
男孩母亲噎了下,瞪了他们一眼,方才意识到面前这后生虽长了个小白脸的俊俏模样,但人高马大的。
她脸色微变,小声嘟囔:“简直有病。”抱着儿子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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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奕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你不高兴?”
顾亦徐实诚道:“有些失落。”
好心办成坏事,也是没谁了。
他不问原因,转身到附近一个小摊贩跟前,顾亦徐怕他又失踪,一眼不眨地盯着程奕的身影。
小摊卖的上百个氢气球五颜六色飘在空中,每条气球下长长的细线束成一捆,像朵开在空中的七色花。
程奕回来时,手上多了个气球,图案是飞天小女警中的泡泡,水蓝色的眼睛,浅蓝色的裙子,程奕在她手腕上系了个结。
顾亦徐忍俊不禁,“你这是把我当小孩哄。”
“谁规定成年人就不能玩气球。”
也对,没有人规定不可以。
顾亦徐心安理得地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