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见陆别尘不知什么时候真的醒过来了,从沙发上撑着坐起来,借着昏暗的桔色灯光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真是你。我以为在做梦。”他的声音还带着未醒时不设防的迷糊,说话间掀开毯子起身,脚落在地上。
“呃。”顾慎如一下没想好说什么。在刚才的某一个瞬间,她也以为在做梦。她不确定陆别尘是什么时候真正醒过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记得的刚才发生的事,如果他问的话,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或者该不该解释。
“你怎么脸色不好,是不是又做噩梦?”这时陆别尘目光有点失焦地看着她,不算清晰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动出来。
顾慎如摸摸脸,深吸一口气。“不是。林小土,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她手指头都攥紧了。
此时陆别尘刚从茶几上摸到眼镜,闻言微微一顿。
“好,你等等我。”话语间,他起身进了浴室。
顾慎如坐回沙发上。浴室里灯亮起,水声响起,很快等到门重新打开的时候,陆别尘已经整理好头发戴上了眼镜。他的脸上并无明显表情,好像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冷静的,时刻带有分寸感的陆医生。
“想问什么?”他带回一杯温水放进顾慎如手里,然后坐下来认真地看着她。
可是天知道为什么,顾慎如好不容易到嗓子眼的话忽然又问不出来了。
手里的水杯温温吞吞在发热。在那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一直酝酿在心里的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问题,因为她期待的答案太过明确。至少至少,她不能再听一声没有后续的“对不起”。
所以最后,她什么也没说,扔下陆别尘就起身回了房间。房门砰的一声,被她关得很响。
时间已经临近后半夜。顾慎如又累又失落地滚回床上,在煎熬中慢慢睡着了。就算到了梦里,她也是气闷地皱着眉。
当然,梦也不是什么好梦。
她的石膏腿让她睡得很不舒服。她又像昨晚一样梦见那腿从身上掉下来,孟廷拿着锯子,Jen从冰河里探出手。
白天清醒时她的注意力尚且能被别的事分散,但一睡着了,她最无解的恐惧又立刻缠上来。
她终究是没办法像路路小姑娘那么乐观,面对可能到来的那场手术,她心里充满纠结。接受它,稍有不慎就会彻底断送运动生涯,如果不接受,保守治疗的结果又很难预测。
她时不时会想放弃,但又缺乏足够的勇气。就如同Jen临走前留下的那句看不见,她也看不见离开冰场的自己,很怕到了最后,她真就变成了孟廷口中的一个错。所以现在,她就只能逃避。
噩梦惊醒的时候,顾慎如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盖在身上的夏凉被都有点发潮。夜风从窗户吹进来,让她打了个寒战。
她房间的灯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关了,屋里一片漆黑。她从床上跪起来伸手开了灯,然而那盏昏昏的旧灯一闪一灭,白天里阳光充沛的房间忽然显得有些阴森。
毕竟是八年没回来过的地方,已经不如当年熟悉。顾慎如心里一阵发虚,一把抱紧枕头。
“林小土!”下意识就喊出这个名字。她知道他就在外面,也知道他会来陪她。
很快,门响了。
“我在。”陆别尘出现在门口。他看上去很清醒,似乎上次被她吵醒之后就没再睡了。
“林小土,我做噩梦了。”顾慎如两只手捂着脸,浑身紧绷一时缓不过来。这次真的是噩梦。
“不怕。”陆别尘走进来,一手隔着头发轻轻揉了揉她的后颈,像安抚小猫一样。
顾慎如不自觉往他的方向凑了凑,感觉到他的手掌顺过她的后颈,然后是她的脊背,一下一下带来厚实的触感。隔着薄薄的睡衣她可以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他们都不说话。
他好像真的把她当成了一只受惊吓的小动物,拥有无尽的耐心来将她哄好。
慢慢地顾慎如也就真的变成一只小动物,缩起肩膀蜷起腿,心有余悸地贪恋着一个人的触抚。那一刻她希望时间就此停下来。
第46章
“又梦见动手术了?”过了一会儿, 陆别尘才拍着顾慎如的背,轻声问她。
顾慎如慢腾腾抬起深埋在膝盖上的头。她确实害怕那个手术,对她来说风险太高。更不提孟廷那一脸失望的样子还挥之不去。
“你咋啥都知道。”她闷闷地看着他。
“小朋友的心情都写在脸上。”陆别尘笑了笑。
片刻, 他又敛起笑容,很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呗呗, 你不用怕。”一边说, 他一边替她把乱乱的头发理到耳朵后边。
“那一类手术我有一些了解, 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 毕竟现在的技术已经很成熟,相对是安全的。”
“相对安全, 就是不安全。”顾慎如避开他的目光, 声音渐渐走低, “林小土, 我都没时间了, 你还想骗我。”
目前距离冬奥开幕仅剩八个月, 她想既接受手术又不错过这最后的机会的话, 大概需要一个医疗奇迹。当然如果不接受手术,她就需要另一个奇迹。怎么想都是穷途末路。
一阵心酸冲上来,顾慎如习惯性地拼命咳嗽,借着咳嗽的劲让涌上眼眶的几滴眼泪流出来,然后使劲揉眼睛。
她这几年其实很少当人面掉眼泪。即便重要比赛失误时, 媒体镜头也极少捕捉到她流泪的样子,所以她总是给人留下“没心没肺”的印象。主要是因为自从顾闲离开后,家里就再没人会哄她安慰她, 她也不好意思在梁芝那哭, 所以慢慢就习惯了想哭的时候忍着, 实在忍不住了就假装咳嗽打呵欠什么的。
不过这一次,很显然她装得并不像。
“想哭就哭出来,不要紧。”陆别尘轻轻拍她的后脑勺。
他不说还好,一说,顾慎如顿时觉得鼻腔里涌上一股尖锐的酸涩感。但她强忍住了,不想又在他面前失控。
“林小土,你好烦。”她用掌根捂着眼睛,又把脸往膝盖上埋。
但陆别尘拉开她一只手,轻轻一托她的下巴,让她重新抬起头。
“嗯,都怨我。”然后他用拇指蹭蹭她的红眼睛,很淡地笑了笑。“所以你要是不开心就打我。”
顾慎如终于憋不住了,抽抽鼻子,嘴角往下弯,真的给了他一拳,打在左肩膀上。
她知道自己没用多大力气,但陆别尘就像是遭到重击一样突然捂住肩膀,另一只手无力地耷拉下来,然后面露痛苦地倒在她旁边的床上。
“现在的小朋友,下手真狠。”就连他的声音也弱下去了。
见他这样,顾慎如愣了一下,看一眼自己刚才打人的那只手,才忽然反应过来他是装的。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在她的印象中都是一个严肃又认真的形象,微笑起来偶尔带有一丝腼腆,不笑的时候就显得冷峻。她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他像这样闹着玩,竟然还有那么一点点可爱。
顾慎如的眼角还是湿的,但她没忍住,噗嗤一声捂住了嘴。
“笑了?”陆别尘半躺在床上,松开自己肩膀,抬手拨开她挡着嘴的手腕。“笑了。开心点了么?”
“没有。”顾慎如揉揉脸,用力摇头。她不笑了,但也没有再哭。
“好了,放松点。”陆别尘坐起来,偏过头来看着她的脸,眼神里笑意温淡,“你会怕也很正常,毕竟小孩子都怕做手术啊。”
“我不是小孩儿。”顾慎如鼓鼓嘴。
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有点习惯了他这种哄小孩的语气。
“嗯,通常大孩子都更勇敢。”陆别尘笑着点点头。
顾慎如一顿,不知道怎么接了。
“林小土。”她又给了他一拳,感觉像被套路了呢。
这一次陆别尘没有再假装被打倒,而是认真看着她,“但是,你知道那些怕手术的小朋友最后都变成什么了吗?”
“变成?”顾慎如狐疑地看着他,猜不到他要说什么。
“病好了,变成了上蹿下跳的熊孩子啊。”陆别尘将眼睛收窄,笑容加深,“就像你认识的路路,特别烦人。”
“噗。”顾慎如推他一把,“林小土你乱说!是不是想说我也是熊孩子?我哪儿熊了,哪儿熊?”她用力戳着陆别尘的肩膀。这次她真的笑了,甚至有点停不下来。
“好,好,你最乖。”陆别尘按住她的手,也跟着肩膀抖抖地笑了笑。
笑过了,他将一只手放在她肩上,看着她的目光又恢复专注。
“我没有骗你,从来没有。”他用那种她最熟悉的,低沉而又坚定的声音对她说,“所以再信我一次,不要怕。没有什么好怕的。”
顾慎如又一次感觉到眼眶发胀,但心里翻滚的情绪已经平息了。
“知道了,你让我想想。”她低下头,抠抠手。
“不急,还有时间。”陆别尘揉了揉她的肩膀,“很晚了,你先休息,别的明天再说。”
说就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顾慎如一个下意识,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她不想再一个人待着,有点害怕。她还想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他。
“怎么了?”陆别尘停住脚。
“我……”顾慎如眨眨眼睛,没好意思说实话,“咳,我睡不着了,而且有点饿,想吃火锅。”
“火锅?”陆别尘稍微停顿,然后笑了。
顾慎如自己也知道半夜三更没地方吃火锅,她就是没过脑子随便说的。“不是……”
“好。”然而不等她把话说完,陆别尘就拍拍她的手,转身出去了。
顾慎如起身追到房间门口,发现他已经在客厅玄关处换鞋子。
“哎?”一转眼他已经在大门外,顾慎如忙抻着头喊,“你去哪儿呀?”
“在家等着,馋猫。”楼道里依稀传来那个沉厚的嗓音,然后是匆忙下楼的脚步声。
顾慎如捞起拐杖移动到窗户边,很快看见一个高高的影子大步走出去,从昏暗闪烁的路灯下穿过。他走得太快,她想喊一声都来不及。
人影走远消失后,她一回头忽然发觉整个房间都变得异常空旷,原本温暖的灯光莫名诡异。窗外风声一响,之前那噩梦似的阴森感觉竟又回来了。
她把全屋的灯都打开,但并没起什么作用,反而被客厅里微微闪烁的大灯晃得心悸。最后她干脆就趴在客厅窗台上,眼巴巴盯着楼下那条小路,用脚尖踢着地板数秒。
直到一条长长的深黑影子又回到视线中,她身后的桔色灯光才又显得平淡温柔。
陆别尘拎着一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购物袋回来了。
“给,挑挑有没想吃的。”他说着,将袋子放进她怀里。
“你刚才走得也太快了。”顾慎如一边翻开袋子,一边忍不住小声嘟囔。
“你害怕?”陆别尘看一眼满屋亮起的灯。
“我、我没那么怂。”顾慎如瞥他一眼,有点没好气,“就怕你大半夜被坏人抓走!”
陆别尘笑笑,没说话。
顾慎如也低着头专心翻购物袋,从里面搜刮出来好几盒不同口味的自热小火锅,不由得舔了舔嘴。这种小火锅这两年可流行了,她已经馋了好久,但因为热量太高一直没敢碰。今天不管了,破罐破摔。
陆别尘把几盒小火锅全都拆开泡好,在她面前摆成一排。
“你不吃?”顾慎如发现他给自己只弄了一盒速溶粥。
“你剩的给我就行。”陆别尘淡然地搅着他的速溶粥。
“也好,我肯定吃不完。”顾慎如心安理得地掰开一次性筷子。
小火锅太香了,短暂地让她忘了所有糟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