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已经走远的陆别尘断续听到的男人的低语,脚步微微一顿。
八年,竟然又是八年。
这世界上究竟存在着多少个漫长难熬,同时又惊心动魄的八年,又有多少人暗自决定耗尽一生中所有的八年,去痴缠另一个人。
答案很明显,不止一个,不止一人。
陆别尘的嘴角拂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心中的牵扯感一瞬间变得强烈,像是要立即把他引向某个地方。
第65章
不过他现在还不能走。
刚回到急诊室又接到抢救室那边的电话, 说之前那个坠楼的孩子突发口鼻出血,心率急剧下降,于是陆别尘马不停蹄再一次冲回抢救室, 与另两名年轻医生一起为孩子按压心脏,试图将心率救回来。
这是一项太困难的任务,小孩伤得太重, 几番尝试之后另两名医生无奈放弃了, 只剩他还在不甘心地坚持。由于孩子太小, 他需要极其谨慎地控制力道以免造成二次伤害, 所以不到十分钟就出了一头的汗。
好在四十分钟后,孩子的心率成功恢复了正常水平, 抢救室里甚至爆发出一小片掌声。
陆别尘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臂, 抹去头上的汗水。旁边同事看他一眼, 催促他该下班休息了。他点点头, 但没有立刻走, 而是留下又盯了一会儿小孩的心率。就算要下班, 也必须先在检测仪上见到平稳规律的曲线。
从抢救室出来, 陆别尘回到更衣室换了衣服准备离开,一抬眼见到外面的阳光莹白一片,忽然间有些出神。
明明昨晚还下雨,今天却又是清空朗朗,但凡人生也能这样。
他走进阳光里, 让皮肤在干燥的热度中逐渐升温。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又一次回忆起家乡雪城的夏季。
其实无论置身在何时何地的阳光中,他最先想起的永远都是雪城的夏季,就好像他的生命中只曾有过一个夏季。
他在阳光浓郁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摘下眼镜看远处, 世界有片刻的模糊, 片刻的安静, 伴着恒久的孤寂感。
只是这份安宁只持续了半分钟,就被一阵“医生、医生”的呼唤猛然打断。
视线中远远有人飞奔过来,陆别尘立即戴好眼镜,几乎是本能地紧张起来。
看向声音的来源,发现来的竟然是之前偷偷跑掉的那一对灰头发摇滚小情侣。脊髓损伤的男孩仍然是坐在的电脑椅上被女孩推着移动,只比上次稍微好一点,腰腹间至少多了条捆起来的牛仔外套,充当安全带。
陆别尘一眼看到这两个人,额头血管都像要炸开。“你们两个到底在胡闹什么!”他最快速度迎上去,一手固定住被女孩推得飞快的电脑椅,眉眼中藏不住的怒意。
没想到那女孩一手掐着腰喘气,一手从屁股兜里刷一下抽出来个东西直接递到他面前,“医生,我俩去领证了,给!”
看清了从眼前晃过的东西竟然真的是一对崭新的结婚证,陆别尘有有一瞬怔住。
“喏,法、法定配偶!我可以签字了,赶紧给我们做手术吧医生!”女孩焦急地将结婚证往他手里塞。
“先进抢救室!”陆别尘极快做出反应。等不及抢救室那边腾出人手来接,又为了不让重伤的男孩再承受任何颠簸,他直接将人带电脑椅一把托起来,就那么横抱着送回了抢救室。
抢救室里又是一番忙乱。
不知该不该说是幸运,在经过那么一顿惨烈的瞎折腾之后,男孩的身体情况仍然被判定达到手术标准,可以进行紧急手术。他的女孩力透纸背地签了手术同意书。
陆别尘一直等到男孩被送进抢救室,真正下班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两点了。
离开时路过重症监护室,又见到那个眼镜碎了半边的男人,还是守在监护室门口,两手捧着手机哭一下笑一下。
他走进监护室去查看男人的妻子。先前放在她枕边的手机已经弱电,于是他去借了个充电器插上,然后让它继续留在那里陪着这个不幸而又有幸的女人。
手机里不断传来门外那个男人的碎碎念,像一个僧人在虔诚地诵经。从监护室出来,陆别尘对他说他的妻子目前情况已经暂时趋于稳定。
或许仍然不会有奇迹,但至少,这个男人能够得到他所切切祈求的,那多一天的时间。
再离开时,陆别尘又像上次一样感受到心中的牵扯,那感觉就像纠缠的藤蔓,在身后男人诵经般的沙哑嗓音中不断生长,随时都像要破胸而出。
外面的阳光还是一片明亮。经过有雨花石装饰的花坛,陆别尘停住,从一坛石子里挑了一颗捻起来握在手中。
被太阳晒过的小石头在他手心释放出滚烫的能量,逐渐软化了他眼中那从抢救室里带出来的理智与冰冷,让那双眼睛变回本来的样子,澄澈如水,也温润如水。
他想,今天对他来说是个好日子。
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
回到职工宿舍,陆别尘简单冲了澡换了衣服,然后在窗口的桌前坐下,拉开抽屉拿出信纸和笔。
阳光在桌上铺开成一片,笔尖在纸上不停书写、涂改。一本信纸渐渐被撕得只剩下小半本。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别尘才终于在纸上画下最后一个完整句号,放下了已经有些哑墨的笔。
就在他短暂出神的时候,面前的门突然被笃笃敲响。陆别尘立即将门打开,第一时间想到先前经手的几个危重病人。
好在门开后也并没什么来自病人的坏消息,只有小鱼护士站在外面,眼神凝重地看着他。
“我天,陆医生,瞧你这小脸儿。”门一开,小鱼护士夸张地咧咧嘴,“我死了三天都没你这么白。加班儿也别往死里加啊!”
“我没事。”陆别尘礼貌地微微一笑。
“诶,我今天不是来关心你的!”然而小鱼护士把手一挥,难得地带了点不客气。
“哦,那有什么事?”陆别尘问,仍然是极为礼貌的口吻。
小鱼护士闻言,面部表情经历了一瞬间的变幻莫测,舌头在嘴里顶了一圈儿,才像是终于说服自己开口。
“陆医生,咱就是说,你不能这么对顾露露。”她一手叉着腰,说话间脸上尽是无奈。
先前,她和陆别尘值同一个夜班期间偷偷观察了他好几回,早就猜到怎么回事,再加上顾慎如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就让她更着急了,所以欲言又止地酝酿了一晚上,到现在终于憋不住来找陆别尘谈话。
谁敢信,她小鱼在费劲扒拉地开导完顾慎如那个“情敌”之后,还得回过头来教育陆别尘这个让她暗恋,哦不,明恋了若干年的男孩,就因为不忍目睹这个世界上又多两个有缘无分的大傻蛋。
啊,这心胸宽广的程度,这高尚的情操,简直震惊了她自己一百年。
另一边,陆别尘听小鱼护士突然提起顾慎如,目光一动,“什么,她怎么了?”
“她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小鱼护士立马把眉毛一挑,两只手都叉到腰上。
“我跟你说,小姑娘昨天下午打你这走了之后,唉哟伤心的呀……”她也没扯什么大道理,直接就开始绘声绘色地编瞎话,用尽了毕生词汇累积把顾慎如描述成了一个情路受挫之后悲痛欲绝的小可怜儿,仿佛下一秒就要跳河的那种。
边说,她一边满意地看着陆别尘把他那双漂亮的眉毛越拧越紧。
作者有话说:
稍微解释一下领那两个摇滚小孩是怎么快速领证的:他俩是本地集体户,有常驻人口登记卡可以取代户口本,然后现在很多地方都有那种自助领证机器,不用过人工柜台,最快六分钟领证。
---thankyou---
第66章
城市中, 阳光开始倾斜,一切事物都变成暖色调。这样的景象在忧伤的人眼中就牵扯出不尽的往事。
顾慎如就是那个忧伤的人。
她当然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城市另一端正有人拼命地为她套痴情少女人设, 把她说成了一个只会哭的怂包。事实上从昨晚之后,她就没流一滴眼泪了。对于所有的伤心、不甘和遗憾,她向来有自己的处理方法。
她的康复训练目前已经进行到新的阶段。今早, 脚上的笨重支具终于被换成了软护踝, 助力工具也由肘拐换成了轻便的手杖。
此外, 她还在教练和医生的陪同下尝试了术后的第一次脱拐行走, 整个过程超出预期的顺利,甚至得到了一小片掌声。
不过这久违的自由行走并没有给她带来多么大的开心喜悦。
在所有人都为她激动鼓掌的时候, 她只是默然地一步步往前走, 表情平静又坚定, 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痛苦。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透过复健室的一排窗户在黑色减震地垫上铺了一长条光带, 她就在这条光带里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来回, 一遍遍穿过空气中翻卷的灰尘, 往复地追逐着自己的影子。
教练喊停的时候她还不情愿,尽管衣服后背已经全是汗,动完手术的踝部又开始肿胀发抖。她就是不舍得休息,好像是体内埋藏了一股沸腾的能量,非得将它耗尽不可, 要不然整个人都会被烧死。
但偏偏又怎么都耗不尽。
下午的正式训练结束之后,顾慎如又给自己加了上肢练习。在仰面躺在卧推凳上地推哑铃的时候,她心里机械地重复数着数, 目光虚焦定在空白的天花板上。
手里一公斤的哑铃今天好像失去重量, 并不能很好地促进多巴胺分泌, 所以她把重量越加越大。
恍然中她像是又回到八年前刚到多伦多集训的时候。当时的她右脚也带着伤,身后也是艰巨的训练和比赛任务,心中也有一大片正在用力试图忘掉的人事物。
稍微这么一想,她眼睛里就结出一层冰霜。
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某人的决定就可以做得那么干脆果断,而她自己却总在原地踏步。她没办法,就是只能躲在一大堆运动器械中,依靠压榨肌体来平衡内心的动荡,以最失败的方式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没有情感的人。
八年前在加拿大那个时候,好歹还有Jen陪在她身边,她们两个郁郁寡欢的女孩一眼就能看透对方,就像荒漠中同样焦苦的旅人至少还能互相撑着比一比谁最后才渴死。
但现在连Jen也已经提前去了想去的地方,只剩她一个人还在那片没有边际的荒漠里。真的走不出来。
她不停地推哑铃,没有组间休息,胸肩臂都开始发麻了也停不下来。
直到一串辨识度极高的夹子音猛地冲进耳朵里。
“宝啊,宝——”梁芝一边喊,一边滴滴哒哒踩着小高跟闯进了复健室。
顾慎如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哑铃嘭通一下扔在地垫上。实实在在的肌肉酸痛感一瞬间泛起来,让她龇牙咧嘴好几秒。
差点忘了,沙漠里或许没有水源道路,但说不定会有轰隆隆的直升机。
她现在好像也不完全是一个人。
“你咋这么快又来了?”顾慎如一边拉伸手臂,一边满脸嫌弃地看着梁芝,“不是让你回家睡觉么。”
前一晚梁芝和她一起没睡好,今一大早就被她撵回去休息。其实她现在已经完全不需要陪护了,但梁芝还是不厌其烦地天天自带一兜零食来骚扰她。
“睡什么啊,等我回我爸公司上班了有的是时间睡觉。”梁芝随口一咕哝,边说边挤到顾慎如身边坐下,神秘兮兮地看着她。
“想干嘛?”顾慎如面无表情。
“没干嘛,给你拿个东西。”梁芝也卖不住关子,嗖一下从包里抽出个对折的信封递给她,意有所指地动动眉毛,“当年我果然是对的。”
“你对什么对……”顾慎如莫名其妙地接过信封,低头一眼扫过,表情微微一凝。
那个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牛皮纸信封有点脏脏的,中间一条折痕明显,摸上去质感已经接近布料一样柔软,上面贴的邮票已经不翼而飞,只剩下半个模糊不清的邮戳。
现如今已经很难看到这样一封实体信件了,顾慎如甚至都想不起上一次写信是什么时候。
只有对应地想起某个人,这种古早通讯方式才突然显得正常了点。毕竟那个人从小就念旧,会留着洗不干净的校服,骑一辆修修补补的老式自行车,还会多年如一日地养着一直萍水相逢的小耗子,以及它的子子孙孙。
“这什么?”顾慎如把信封翻过去又翻过来,语气平平地问了一句。在内心动荡不安时装作若无其事,这已经成了她的一项本能。
“嘁,这是你的魂儿呗。”然而梁芝一秒识破,翻了个白眼。
梁芝这话可不是乱说的,几年前顾慎如在生日的时候收到这封没有署名的信,整个人就好像丢了魂一样,把它东藏西藏了很久,到最后又一脸绝情地交给了她,委托她帮忙扔掉或者烧掉。幸好她当时也没舍得下手。
今早她从陆别尘的医院回家之后,就一直感觉揣了一肚子的意难平十分不爽,想来想去就翻箱倒柜地把这封旧旧的信给翻出来了。没法子,大狼狗实在太难接近,她还是加把劲儿助攻自家小鸡崽吧。不要放弃啊傻妞!
“打开看一眼呗,你是不是都忘了这个东西了。”梁芝拱了顾慎如一下。
顾慎如盯着那封信有点出神,半晌才默默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