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蒲嘉念得意地笑了:“以后我可是有姐姐撑腰的人了!”
蒲信南:“……”
回去路上,蒲嘉念特地绕到市场买了条鱼,当做是自己钓的,进家门前再三叮嘱不许说漏嘴,两人都口风紧,蒲东对小女儿的话深信不疑,当晚就做了道酸菜鱼。
月落日升,不知不觉孟回在蒲家住了一个星期,蒲嘉念每天带她出去玩,美其名曰重温儿时回忆,姐妹俩走遍青塘镇各处。
孟回彻底平复了失恋的心情,拨了爸爸的电话,没人接听,她继续拨,第三遍快自动挂断时,终于接通了。
孟回靠着灰色的墙,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蹭着地面,犹豫了好几秒后,她先开口:“爸爸,我和沈寂分手了,不能带他去见您了。”
回应她的依然是沉默,孟回把手机拿远了点,还是通话状态,她眉心微蹙:“爸爸?您还在听吗?”
一记压抑而沉重的呼气声后,那端传来王助理沉急切的声音:“二小姐,你快回来吧,孟总他、他还在抢救,情况不是很好!”
孟回呼吸猛地一滞:“我爸爸他怎么了?!”
第六十六章
孟回咬紧下唇, 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勉强冷静下来,这个时间点, 能出入青塘镇的交通工具只有私家车,她冲进客厅,敲响了蒲东夫妇的房门:“蒲叔。”
正准备睡觉的蒲东听到她有急事要赶回霏市, 二话不说换了衣服,捞起车钥匙往外走。
叶相思见女儿脸色发白, 连忙问出了什么事,孟回脑中一片空白, 只对她摇摇头,转身跑出门,穿过小巷,坐上了小货车。
一路上惊起接连起伏的狗叫声。
车子上了高速没多久,暗沉的云层再承托不住沉甸甸的重量,倾盆大雨降落人间,雨珠钢针般砸着车顶, 雨刮器调到了最高档,仍刮不尽层层叠叠的雨水。
深夜, 凄风苦雨,孟回如同被绑缚着沉没在河流下,忽然间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她呆呆地盯着前方出神, 能见度实在太低,到处都是白茫茫, 有的车加开了双闪灯, 在朦胧雨幕中一闪一闪的, 她像奔赴在一条不归路上。
路况不佳,蒲东半点不敢分神,又担心她的情况,内心焦灼不已。
照着导航的指引,抵达霏市郊区私人医院已是凌晨一点多,这里没有下雨,夜空不见月亮,只零散地挂着几颗星星,高挂在楼顶,可与星月争辉的红色“十”字灯牌格外显眼,让蒲东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孟回推开车门下车,跑上台阶,踉跄着,单膝重重地跪在地上,发丝纷飞,膝盖被震得生疼,刹那间失去了知觉。
蒲东马上冲过去,将她扶起来,这孩子表面看似平静,实则内里早已天翻地覆了。
能让她这么反常的……蒲东猜到了某个可能性,不寒而栗。
果然不出所料,蒲东跟着来到5楼,走廊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和医生说着什么,余光瞥见他们的身影,飞快跑了过来:“二小姐,孟总抢救成功,刚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医生说他还没脱离生命危险,今晚……”
王助理还没说完,孟回就被跌跌撞撞冲来的孟昔月抱住,冲击力太大,她毫无防备,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住墙才稳住身体。
孟昔月哭肿了眼,紧紧地抱着她,像抱住了救命稻草,声泪齐下,语无伦次地说:“孟、孟回,爸爸他……我一个人……好害怕,我们该怎么办?”
尽管王助理不停地安慰她爸爸一定会没事的,但他再怎么尽心尽力,始终是隔了一层的外人,这世上能真正和她感同身受的,能给她安慰和依靠的,只有孟回。
她们都是爸爸的女儿。
“孟回,我真的好怕……”
孟回又何尝不害怕,天塌了,整个世界摇摇欲坠,风雨肆虐,可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不能乱,透过玻璃,她看到了被复杂仪器围住的熟悉身影,感觉心尖有如钝刀在割,监测仪上那条起伏的线模糊了几分,她用力一眨眼,又变清晰了。
夜渐渐地深了,月亮从云层后出现,洒落温柔的光辉,孟昔月哭着哭着就趴在孟回肩上睡着了,眉头蹙着,泪痕未干,睡得不太`安稳。
孟回简单调整了下,让她的头靠到椅背。
蒲东心情复杂地看着重症监护室,躺在里面的男人曾经是他的噩梦,曾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他担心他会抢走妻子,拆散好不容易才得到圆满的家,但最终他却成了小女儿的救命恩人。
这份恩情,蒲东至今牢记于心,不敢忘记。
可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默默地祈求上苍。
蒲东的视线落到孟回失去血色的脸上,她没什么表情,更没有哭,他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但能感到她周身散发出的,浓得化不开的难过。
他宁愿她像她姐姐那样哭出来,而不是什么都憋在心里,独自承受。
蒲东心疼得不行,眼神变得越发动容,生离死别不是一个女孩子能承受得住的,他站起来,走到她身侧,轻拍了拍她肩膀:“迦迦,吉人自有天相,你爸爸……会好的。”
好一会儿后,孟回轻轻地“嗯”了声,沙哑道:“蒲叔,您先去休息吧。”
蒲东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离开?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没事,我陪你一起等。”
孟回点点头。
脚步声由远及近,王助理神情凝重地从医生办公室回来,孟回跟着他来到走廊尽头,风有点大,裹夹夜的凉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王助理轻按酸疼的太阳穴,压低了声音,把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事告诉她:“孟总五年前就做过一次根治性切除手术,术后恢复得还不错,他一直也有注意调理身体,可五年后的存活率仅有11%……”
他语气微顿,又接着说:“在你逃婚前夕,孟总病情复发,癌细胞扩散,只能被迫待在医院静养。”
“他再三叮嘱我,不能向你透露任何消息,也以在A市出差为由隐瞒了行踪。后来,你坚持要和孟总见面,他知道纸包不住火,于是铤而走险试用了Wn实验室新研发的特效抗癌药,加上在度假山庄的那段日子有你陪在身边,孟总每天都心情愉悦,治疗效果比预期的好。”
“我们都以为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前两天例行检查,报告显示癌细胞又有向脏器转移的迹象,今晚孟总的心脏突然停跳,被送去抢救……”
孟回对此毫不知情,她听到这里,身形微晃,手臂撑在栏杆上,白皙手背清晰浮现出青筋,整个人被铺天盖地的悲痛笼罩住,心痛如绞,疼得她喘不过气,更说不出一个字。
“二小姐,请你一定要振作。”王助理抹掉眼角的泪,即使心有不忍,但还是说了出来,“医生说,孟总的情况很不乐观,即使熬过今晚,恐怕也……时日无多了。”
言下之意是:让她好好地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算是成全了今生今世的父女情分。
“我知道了。”孟回转身,拖着僵硬的双腿,坐回原位,椅子是连在一起的,孟昔月本就睡得浅,一有点风吹草动,她就仓惶惊醒了:“爸爸!”
恢复意识后,孟昔月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泪水先流了下来,她捂着脸压抑地啜泣。
孟回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味,不算浓,但很刺鼻,周围的一切消失了,或者说被屏蔽掉,她置身虚空,一分一秒的流逝都尤为缓慢,然而夜再漫长还是走到了尽头,东边的天空,一点点地亮了。
一缕和煦的晨光透出蓝灰色云层,穿过树梢,整座城市开始苏醒。
孟回偏过头,两眼红通通的,望向那轮初升的红日,她似乎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看到了那只梦中翩翩起舞,预示着会有生命消逝,怎么赶都赶不走的黑色蝴蝶,以及那座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名字的墓碑……
第六十七章
廊顶的灯还亮着, 投落橘色柔意,本该是放晴的天,太阳又被乌云吞没, 天色昏昏暗暗,仿佛清水盆里混了墨,将雨未雨, 风也停了,空气凝滞, 四周被低气压侵占,静寂得连落针声都清晰可闻。
孟昔月体力不支, 哭累了睡,睡醒哭,眼睛红肿,整个人看起来憔悴极了。
孟回整夜都没合眼,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放在旁边的矿泉水一口都没喝过, 蒲东和王助理时不时担忧地看她一眼,默默叹息。
医生从重症监护室走出, 漫长的等待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医生告知孟岸远已度过危险期,将转入特护病房。
“太好了!”孟昔月双手交叠按在胸前, 完全失了平时的仪态, 哭笑不明地道谢,“谢谢医生!”
王助理面色稍缓, 不明内情的蒲东也松一口气, 心想, 鬼门关前走了趟回来,人应该没事了吧。
孟回则是定定地隔着玻璃窗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人,目光紧紧追随,心绪千丝万缕地缠绕住。
孟岸远转入特护病房后,还是昏睡状态,王助理让人送了早餐过来,大家都没什么心情,随便地吃了点,蒲东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跟孟回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孟昔月熬不得夜,在病床边守了一个多小时,心律不齐,胸口发闷,实在撑不住,她到沙发躺下了。
王助理轻声问:“二小姐,要不你也去休息会儿,我来守着孟总。”
孟回摇了摇头:“我不累。”
王助理便没再说什么,打算先眯会儿,再来替她。
孟岸远气若游丝,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或者随时会消失,孟回一眨不眨地看着,小时候她生了病,爸爸每次都会在床前不眠不休地彻夜守护,直到她好转,他也像是陪着病了一场,在外面闯了祸,也是他去善后,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只告诉她,别担心,有爸爸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从小到大,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外,对她最好的人。
然而,他身患重病,她不仅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被孟家推出来替婚,还想着他会出面帮忙解决,殊不知他正饱受病痛折磨,仍牵挂着逃婚在外的她,不顾病体来月见岛找她,为了和江家退婚,不惜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和兄长反目……
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因为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能尽力帮她安排好。
短短时间内,爸爸瘦了好多好多,面无血色,眼眶深陷,骨节突出,生命力在不受控制地逐渐流失,明显是即将离世之人的形态。
她的爸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不对,他明明还没有真正地老去。
孟回一向对生死看得很淡,此时此刻亲自体会到这种切肤之痛,却发现根本难以承受。
她从没想过,将来有一天,爸爸也会不在的。
那她该怎么办?
太阳又出来了,亮光从窗帘缝隙透入,明晃晃地投在墙壁上。
孟岸远眼皮翕动,慢慢地睁开了眼,孟回立即凑近,低了声,忍着泪,轻声喊他:“爸爸。”
视野由朦胧转为清晰,孟岸远终于看清了女儿的脸,他全身提不起力气,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只做了口型:“回回。”
“爸爸。”孟回轻覆上他手背,感受着上面的暖意,心潮起伏,眼眶发热,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她用力点头,“是我,是……回回啊。”
身体是什么情况,孟岸远心里有数,他依然微笑着,无声地说:“对不起。”
尽了最大的努力,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对女儿有着太多的歉意,对不起,爸爸没保护好你,对不起,爸爸隐瞒了你,对不起,爸爸可能……陪不了你多久了。
不,不要对不起。孟回抿紧了唇,强忍住眼泪,她只想要爸爸活着,好好地活着,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不是已经把那张写着“愿折寿十年,换我女儿孟回余生平安健康”的纸条烧掉了吗?!
如果天地真有灵,举头三尺真有神明的话,她再用自己的二十年去交换,可以吗?
这时,孟昔月浑浑噩噩地再次从梦中惊醒,心有余悸地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依稀听见说话声,她激动地弹起来,赤着脚下地,扑到病床边:“爸爸,您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我好担心您……”
孟岸远温和地对着她笑了下。
他还很虚弱,几分钟后又陷入昏睡中。
孟昔月眼里汪着泪,小心翼翼地轻扯孟回衣摆,像是要寻求安慰似的:“孟回,爸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对吧。”
孟回沉默不语,只看了她一眼,眸色无波无澜,装着一潭死水般,孟昔月明白过来什么,如同被戳破放完了气的气球,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死死捂住嘴,还是呜咽着发出了声。
也许在强大的求生意志驱使下,孟岸远在特护病房住了两天,生命体征趋向平稳,清醒的时间渐长,也能开口说话了,孟昔月又升起了一丝奢侈的希望,现代医学越来越发达,说不定会有奇迹呢?
孟回和王助理并不像她那么乐观,倒觉得更像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不由得心下凄然。
孟回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为了让爸爸安心养病,她出面谢绝了亲朋好友的探病,孟家那边只有她大伯来过,老泪纵横,坐了没多久,就摇头叹气地走了。
在生死面前,恩怨是非都不再重要了。
孟岸远难得有了点精神,吩咐王助理把律师约过来,遗嘱是提前立好的,但有些补充协议需要孟回签字才能生效,他到底是存了私心,公司和房产、股票、基金等在内的大部分财产都给了孟回,也给孟昔月留了一大笔钱、房子商铺,足够她余生衣食无忧。
孟回一想到他把这些安排好了,就会少一份挂念,随时都可以离去,她态度坚决,拒绝签字:“爸爸,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您好好的。”
孟岸远怎会不清楚女儿的用意:“回回,爸爸答应你一定不轻易放弃,一定会坚持到最后。”
可你知道的,那天迟早都会到来,爸爸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帮你把后路铺好,至少能保证在物质上不会有任何的后顾之忧,这是爸爸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