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她病了。
唯独结合和亲密的拥抱能给她一点实感,能重重地打破存在于她身体和现实的玻璃罩。所以,用力些没有关系,就算是伤害她也没关系,更糟糕些也没有关系。她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真正会让她想要落泪的,是杨嘉北抱着她,那么高的一个人,紧紧地拥抱着她,像要将她包起,低声在她耳侧说很喜欢她,非常喜欢,特别喜欢,贼喜欢。
宋茉不知道怎样回应,她只是无措地落泪,眼泪把杨嘉北吓到了,他正经地起身,有点紧张,看是不是自己弄坏了哪里。
确认一切无事后,才如释重负地拥着她,愧疚又温柔地和她说甜蜜的情话。
谁会不爱自己的故乡。
宋茉如何能不爱杨嘉北。
可惜呀,可惜。书上的爱是能治愈一切的良药,是最高级别的救赎,却不能救赎已经深陷泥潭的她。宋茉想要上岸,可她离杨嘉北太远了。
她努力地尝试去克服这种糟糕的情绪,按时服药,去渐渐习惯被药物麻痹后的神经和情绪,去习惯这种麻木和钝感。她不再依靠疼痛来确认自己生活,压制着自我伤害的冲动……吃完了杨嘉北的月饼,宋茉得好好活下去,她还想吃他带来的稻香村。
杨嘉北如约而至,带了两个大盒子,满满都是吃的,一个给她,另一个给她室友。他还是这样周到,想要帮宋茉维持好宿舍关系,想要她多一点朋友,想要她别再孤孤单单地一人。
和其他异地恋的情侣不同,一开始杨嘉北没想着让宋茉晚上也住在校外。他担心影响宋茉的学习,或者被别人说些什么糟糕的话。但宋茉还是来了,来和他一块儿睡——杨嘉北立刻将原本只有25平米的小房间,升级成45平米、有大窗户的房型。
牛舌饼太干了,她吃的时候噎了下,杨嘉北拧开矿泉水瓶,慢慢喂她。她吃了一半的枣花酥,剩下的,杨嘉北就着她的手吃完。
原本说好带他去大连玩也没有兑现,俩人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待了五天,一直到杨嘉北假期结束,才依依不舍告别。
其实,那个时候,宋茉对生活还存在着某种幻想,她想这个世界可能还没有那么糟糕,因为还有杨嘉北,她很喜欢杨嘉北和她共同勾勒出的那个美好明天。
宋茉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不是一个喜欢做计划的人。
可她会和杨嘉北一块儿商量,商量今后的美好生活。她不想继续读研了,因为读书不适合她的脑袋;目标就是好好读书,找一份薪水差不多的工作……大连气候挺好的,留在大连也行,靠海,也不是很冷。
她尝试着和那些坏情绪摔跤,有时候她赢,有时候糟糕的情绪上头,她也努力克制,实在忍不住了,就去听杨嘉北发来的那些语音消息,听他说想她。
艰难捱到寒假,宋茉的妈妈罕见地回了家。
宋茉知道妈妈在外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也知道她现在终于过上大部分人口中的好日子。
她想自己应该可以不在意,毕竟爸爸已经有了新的伴侣,妈妈也要重新开始,不是吗?
可是——
“他想要个儿子,我这身体已经不适合再生了。”
“做了几次试管,没办法,唉,小茉莉啊,我年纪大了,怀上了,还不到三月了,就死肚子里了。”
“他有钱,非常非常多的钱……”
“但不肯给我,得有个儿子,我需要个儿子。”
宋茉安静地听妈妈流着泪说她的苦恼,她看到妈妈日渐衰老的脸上浮现出狰狞可怜的愁容。
“这样,小茉莉,你听妈说,”宋妈妈说,“妈妈生你这么大,没别的要求,就一个,就一个——你替妈妈——”
她死死地抓着宋茉的手:“妈妈这么大年纪了,做不动了。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没有人比我更疼你,你也知道我这么些年多辛苦——”
她的指甲,深深埋入宋茉的胳膊,掐出血:“妈妈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啊————!!!”
……
妈妈。
我以为妈妈爱我。
我以为妈妈会爱我。
……
漆黑酒店。
宋茉从噩梦中惊醒,有人抱着她:“小茉莉,怎么了?”
宋茉还是怕,她喘着气,仰脸,够到杨嘉北的脸,蹭蹭。她想要哭,又哭不出,只难受地叫:“妈妈不要我了,爸爸也不要我了,没人要我。”
她梦呓般地念了一遍又一遍,杨嘉北摸着她头发,余光看到她的长袖睡衣下,手腕上的伤疤,像狰狞的虫子,他看得眼酸,又假装视而不见,拍着宋茉的背:“没有没有,没事,抱一抱,睡觉觉……”
杨嘉北也心酸。
宋茉跟她妈走后,没几天,就听说她妈的新相好死了,死在离开东北的车上。
宋茉她妈又和那个人家里打官司,最后也只分到一笔不怎么丰厚的钱。
他都不知道,宋茉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宋茉在安抚声中渐渐睡去。
她再醒来时,已经忘了凌晨的这一番事。
早餐是在文化街早市吃的,热腾腾的豆腐脑,撒一把小香葱,点一点油辣椒;一笼六个喧腾、冒热气的猪肉白菜大包子,煎到两面金黄的锅贴……吃饱了,宋茉才和杨嘉北提到那些书里面的老信件和日记本。
宋茉说:“我爷爷说过,我太爷爷以前好像在林场工作。”
“嗯,是有这事,”杨嘉北说,“他也和我提过,咱太爷爷那时候不是工厂的技术员么?就在黑河这附近,好像是研究什么机械零件的。那时候不是和苏联关系还好么?他们送来了很多专家过来指导,航空航天啊,还有什么的,机械方面也有,咱太爷爷脑袋灵活,俄语好,就负责和一个苏联专家对接。”
宋茉说:“谁和你咱?你咋叫上咱太爷爷了?”
杨嘉北一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拎着塑料袋,里面装着她没吃完的俩锅贴。打扫残局早就成为习惯,他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吃完一个巴掌大的锅贴,他才说:“小时候不都这么喊的?叫太爷爷,我又怕你分不清楚。”
宋茉等着听后续,问:“后来呢?”
“后来啊,”杨嘉北说,“中苏关系恶化,他们撤走了所有专家;再后来,文化革命么,太爷爷被怀疑是苏修,是苏联特务,就把他开除,丢到林场改造。”
“啊?”
宋茉愣了愣,她细细回想那些信件上的内容。
“我说宋茉,看来你历史也没怎么学啊,”杨嘉北说,“亏你还是文科生,到头来还是我这个学理的给你解释。”
宋茉:“……考试也不考这些啊。”
杨嘉北笑,俩人在冰雪中往前走,大雪覆地,寒气逼人,太阳晴晴朗朗地好,照得一片光亮。
走了没几步,宋茉忽然说:“我都不记得太爷爷长什么样了。”
“我妈见过,”杨嘉北想了想,“听说他老人家腿不太好,说是年轻时候在林场干活落下的病根,不能走了,咱爷爷给他做了个木头的轮椅,会推着他出来晒晒太阳。”
咱太爷爷,咱爷爷。
下一个,是不是就咱爸咱妈了?
“咱——杨阿姨很聪明,”宋茉说,“我现在还记得,她拿罐头瓶子做特漂亮的玻璃灯,给咱俩一人做了一个。正月十五我拎出去,好多人都夸。”
宋茉一直当宝贝收着。
后来,那个宝贵的玻璃灯被喝醉酒的爸爸砸了。
杨嘉北说:“那个我也会做。”
宋茉说:“净吹牛。”
说说笑笑,她已经快要暂时忘掉梦里的不愉快。杨嘉北说要去超市,宋茉也跟上,本来以为他来买点什么必需品,没想到杨嘉北拦住超市工作人员,问她们,罐头放在哪儿。
宋茉好奇:“你怎么想起来吃罐头?追忆童年啊?还是不舒服?”
杨嘉北专注挑罐头:“还行吧。”
宋茉问:“是不是昨天太猛了?”
“没啊,”杨嘉北说,“你这不还能走路么?”
宋茉说:“你啊,我说你的身体。”
“完全没事,”杨嘉北正经,低声,“为人民服务。”
作者有话要说:
大半夜的,是谁饿到馋猪肉白菜大包子我不说……
以及,文里提到的事件,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可以查一下。
苏联撕毁合同撤回专家(1960年7月16日—9月1日)
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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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黑河(二)
网上有个玩笑话,说“黄桃罐头会庇佑每一个离开东北的孩子”。
事实上,地域性的偏见——无论恶意还是善意的调侃——一直都存在,就像不是每个山东人都吃大葱蘸大酱卷煎饼,也不是所有东北人的童年记忆都有黄桃罐头。
不过,恰好宋茉的记忆里有。
北方太冷了,在之前,物流运输不那么发达的时候,相对不那么富裕的城市中,冬天可以吃到的水果,大部分都是耐放、耐储存的。
比如梨,比如苹果。
东北有一特殊美食,将梨丢到外面雪窝子里,冻一夜拿出来吃,咬开冻黑的皮,一汪甜甜冰冰的梨水,梨肉的口感介于冰激淋和冰沙之间,在别处吃不到。冬天买苹果也是一袋一袋买,有一种发红发紫的苹果,香味特殊,也耐放,吃起来发甜,闻起来有踏实安心的香。
在寒冷的小城中,黄桃罐头也是孩子们喜欢的零食之一。
探望病人,或者亲戚间走动,再或者之前工厂还没倒闭前的发节日福利,黄桃罐头,冻虾仁,口子窖,都是不错的礼物选择。不过宋茉很少吃,工厂里发的黄桃罐头,爸爸妈妈要拿去送人用;亲戚送来的东西,也不能给小孩吃,而是留着送给下一个亲戚——谁知道那些黄桃罐头是如何在这些关系网中流传,总之,保质期在内的东西,常常会两次来到同一个人的手中,再原封不动地送给下一个人。
宋茉吃到的第一口黄桃罐头,是爷爷送给她的。
上了年纪的老人,不需要再拜访其他亲戚,他只要将其他小辈送来的礼物,再平等地分给下面的小辈们。黄桃罐头就一个,蓝色的盖子,大肚玻璃罐,黄澄澄的大块儿黄桃泡在里面。爷爷有很多孙子孙女,按着年龄站成一排,一人捧着一个白瓷碗,爷爷公平公正地打开罐头,用一双年迈却有力的筷子一块儿一块儿夹给他们。
孩子们一个个眼巴巴地仰脸看,此刻的爷爷不亚于一个神仙,就像电视剧里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
“个子长得高,饿得快,我分给他的块儿就大点,”爷爷说,“别说我偏心,等会儿年龄小的,我多给你们舀些罐头水。”
——其实爷爷还是偏心了,宋茉个子不算最高,但她吃到了最大的一块儿黄桃,也喝到了比其他人多一勺的罐头水。
黄桃被泡软了,但也不是那种稀烂的软,还是有一定的韧劲儿在,甜丝丝地带着水儿,又凉又爽。宋茉总是小心翼翼地吃,像第一次吃属于她的奶油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