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眉:“来恭喜你和虎子的。”
青豆用力剜他一眼。
回到房间,青豆一眼看到蝴蝶牌缝纫机上搁着的白色底片袋。
她打开袋子,小心翼翼取出咖啡色半透明的底片。透过黯淡的月光,她看到了两个傻子一样的自己。
而掌心方才那团没有声息的“空气”,像泡进定影液中的底片一样,慢慢显影,逐渐清晰。
青豆手捏成个拳头,心里翻了个白眼:死顾弈,不会好好说话。
#13 冯蓉蓉
程青豆很好奇自己未来的嫂子是什么样的。时髦的?温柔的?或者像孟庭,直来直往?都挺不错的。
程青松瞒得很好,情难自抑到凶烟烂酒也没透露半个字。他对妹子说的是:“不能坏了人家的好名声。”
青豆生闷气,这是不信任她吗?她能去哪里坏人家名声!
青豆一直不知道是谁,也以为不重要。直到她在东门桥头连续一周碰到自己的小学语文老师,才嚼出不对劲。
青豆第一天遇见老师极其兴奋,叽叽喳喳寒暄。这可是赏识她作文的伯乐呢。
第二天第三天,青豆也很高兴,冲老师笑笑,又补充起自己交笔友的事,说完赶紧回去做功课,还叮嘱老师买完东西也赶紧回去,外头冷。
第七天,她拐过桥头,数着秒,又探出头张望出去。
撞上冯蓉蓉跟随而来的眼神,青豆心里拔凉拔凉。
其实冯蓉蓉人很好,又美丽又得体,还有眼光,但当青豆把冯蓉蓉和程青松这两个人物划上关系线的时候,不由生出小姑子看嫂子的挑剔。
她脑子里率先冒出的是虎子对冯蓉蓉的形容:“这老师,小皮鞋,嘎嘎响,资产阶级臭思想。”
冯蓉蓉太高级了,青豆第一次看到轿车送来上班的老师。
擦黑板的时候,青豆就坐在第一排。夏天冯蓉蓉穿带网眼的棕色牛皮鞋,粉笔灰会顺网眼掉进去,沾上她从无破洞的丝袜,冬天她有一双高筒靴,像下田的长套鞋,但比那高级,是真皮的,还有两双同色不同款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永远锃亮,也是真皮的。
青豆随青松见多识广,一眼就知道冯蓉蓉的鞋不是温州货。
冯蓉蓉的时髦和孟庭不同,冯蓉蓉有考虑到教师身份而刻意低调打扮,上班的服饰皆是暗色。可饶是如此,青豆依然知道这个老师不简单。
这个冯老师曾经来做过家访,青豆颇为局促,总觉得自己的泥瓦房脏了老师的脚。她不喜欢自己身上的这股奴性,但架不住它长在身体里,所以青豆只能抵触让她发出奴性的人。
细皮嫩肉脚不沾泥的大小姐和风里来雨里去的倒爷,这像话吗?又不是拍电视剧,真当自己赵雅芝和周润发吗?
青豆当晚对程青松进行批评,希望他认清现实。
程青松抱着一沓账本文件,往桌上一丢,疲倦地牵起嘴角:“我还看不清现实吗?程青豆,我比谁都现实。”
青豆颇为意外,二哥从没连名带姓叫过她。
她不知道程青松面对何种压力,只是由着性子说:“那你和人家说清楚。”天天站在桥上等他是怎么回事。
程青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睡吧,我走了。”
月影横斜。
程青松拐出楼道,刚穿进教育新村,身后便响起了脚步声。
六子告诉了冯蓉蓉,他们要去海南了。
在骂完六子多嘴后,青松早出晚归,尽量避开她。
但她很轴。没办法。
冯蓉蓉走路节奏感很好,就算在追他的脚步,也没有穷人的慌乱感。就像当年她第一次去舞厅,明明和那个声色犬马的世界格格不入,还强撑温婉笑容,说自己常来。
她一言不发,跟程青松走了一里路。很坚强,气儿都没夯一下。
程青松想,挺厉害啊,说不定真像她说的,能跟他过苦日子呢。转念又摇摇头,不可能的。他不会让她过苦日子的。
他们一路往西,走到没有灯的路上,穿过没到路的田地,踩过焚烧过后的秸梗,脚里全是泥土梗子。
两头犟驴硬是五里地脚步没停,话也没说。
终于到了厂区,青松径直进去,关了门衣服一脱,往床上一倒。
冯蓉蓉站在门外,眼睛死死盯着门。
一刻钟后,青松开口:“机器卖掉了,工人们都走了,我今天收拾些东西,明天把被子杯子什么带走,就不来了。”
冯蓉蓉额角贴上冰凉掉漆的肮脏木门,好像这样能离他近一点。她平静地说:“我帮你一起收。”
“不用,六子明天骑车来。”那边没接话。好会,他看了眼手表,“九点了,你回去吧。”
冯蓉蓉眼神决然,像是要死在这里。
九点一刻,青松终于开门。在比执着这件事上,他没赢过冯蓉蓉。
木门吱呀一声,随月光倾泻而入的还有一副笔直僵硬的身体。
她差点栽进他怀里,可惜脚下一个趔趄又稳住了。这一本能的举动让冯蓉蓉很后悔。
她都看到青松半张的手臂了。
冯蓉蓉说:“我发烧了。”
程青松去了打井水,挤了湿毛巾贴在她额头。他叹气:“你何必呢。”
“我不管,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她很虚弱,但语气强硬。
“我不喜欢你。”程青松冷冰冰地说。
两行烫泪滑下。冯蓉蓉手一揩,“你说过你喜欢的。”去年开厂赚钱后,他一改拒人千里之外或是虚伪假笑的表情,像个小孩子一样,握着酒瓶子跑到她面前说,可以了可以了,现在可以喜欢你了。
冯蓉蓉也是这样冷冰冰,反问他,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你不是要找舞厅里的女的吗?你不是嫌我假正经吗?
当时的程青松说,骗你的,冯老师,我喜欢你的。喜欢死了。
她追问:“怎么现在又不喜欢了呢?”
冯蓉蓉流着泪,将唇贴向他。像烧糊涂了。
青松显然有回避之意,往后退了退。他从来不敢亲近冯蓉蓉。除了舞厅里一起跳舞,他们最常发生的接触,是她不断光顾他摊位时指尖递接现金的动作。有时候他不要钱,她非要给,他推拒,她强迫,两只手僵在空中,好像下一秒就要不顾廉耻地缠上了。
冯蓉蓉拜托他亲一下,“你都要去海南了。”
程青松嘴唇抿了抿。是啊,都要走了,为什么这么怂?
他心下一狠,垂眸一贴,又迅速离开了。
冯蓉蓉问他,和舞厅里的女的亲过吗?
程青松没有回答。
或者说,不是程青松没有回答,而是冯蓉蓉用嘴唇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力。
她不许他回答,万一说的不中听,她会伤心的。那天程青松说他喜欢舞厅里那种扭屁股的女的,不喜欢端着的,冯蓉蓉难过了好久。她明知他故意这样说的,还是难过了。
她踮起脚尖,生涩地攀上青松的肩膀,心想,她不要再端着了。
报纸上说,小南城的春天来了,可皮肤暴露的体感仍和冬天一样冷,口中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云团,一个接一个,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夜,他们云里雾里的。
作者有话说:
更了,后面每天16点,夕阳时分更新。
(1)“1988年是我国自1950年以来物价上涨幅度最大、通货膨胀明显加剧的一年。在国家计算零售物价指数的383种商品中,动价面达95% 以上,全年零售物价总指数比去年上升18.5%,这个上升幅度又是在持续三年物价累计上涨23.7% 的基础之上。”(《中国物价年鉴》)
(2)1989年下半年,个体户注册数减少300万户,私营企业从20万家下降到9.06万家,减少一半多,这个数字要到1991年才略有回升。(《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
第15章 1990之前 ◇
◎梦里不知身是客3◎
冰箱厂卖掉, 是青豆从账本上发现的。
账本里乱七八糟夹了好几份转让证明,还有铅笔一遍遍练习的“蓉”字。
可怜程青松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写了这么多字。这个字的结构对他来说应该很难吧,所以写六七张纸才勉强像样。
他有这个功夫, 练练自己的名字多好。
青豆之前笑他, 好歹算个老板了, 怎么自己的名字写得跟火柴棍拼的似的。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哦,他说他最讨厌写字, 宁可饿肚子都不写字。
她有些后悔那天对二哥凶。明明这么苦, 他却什么也不说。
青豆吸了吸鼻子,眼睛用力往上翻, 赶紧咽下那股莫名其妙的感动和难过。
小桂子也是这样的。刚开始写字好差劲,白纸写不齐就算了, 田字格竟也能写歪。就像个刚学写字的文盲。
青豆不由怀疑,自己的信其实没被高中生小桂子收到, 而是被南城师大附中的门房大爷拆了。那大爷虽读书少, 但爱好文艺, 所以拿她练字。
她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
小桂子字丑算了, 写不齐也算了, 最让青豆生气的是这人除了第一封信,后来回的所有信全是摘抄唐诗。
她写信表达, 搬了新家, 他抄了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她写信陶醉, 有笔友真好, 他抄了句:天涯占梦数, 疑误有新知。
两番来回, 青豆便泄了气。她做不到直接断联,这样显得她很不礼貌。
是以,青豆写了封告别信。她很话术地在信里夸奖他字有进步,接着婉转地表达了家中有变故,以后不能写信了。
没想到这个“门房大爷”还挺大方,回了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顺便夹了20张八分邮票。
青豆拿着信,问素素这是什么意思?
素素拍拍她的小脑瓜,“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没见过交笔友有你这么累了。”
这就是素素不懂了。青豆说:“现在好多笔友会见面呢。”
“你觉得字写成这样的高中生,长相会好看吗?比虎子还不如。”素素扬起信,对着阳光看有没有透光的水印,“会不会给了你什么暗号?”
素素去年暑假结束后去了南城的财政银行学校,天天打算盘点钞,对光看水印也是最近学会的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