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从没这样不自在。就算虎子是城里人,就算他爱学她的口音,就算他有家属楼住,但站在虎头虎脑的虎子身边,她没不自在过。或许,那天晚上她不该自作多情地对顾弈泛出同情。她哪里配同情住在新家属楼的人。
好在,顾弈认得这东西。他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接过那玻璃瓶,轻轻摇晃深咖色液体,看到玻璃壁上的气泡,两眼冒光,释出了属于小学生才有的笑容。
他没想到青豆家里会有可口可乐。
青豆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之前的顾弈太正经了。
他一笑,青豆的心情大好,额角的汗都忘了揩。
顾弈这才发现青豆脸颊有两颗漂亮的“瓜子”。这是他今天看到的第二个和可口可乐一样神奇的东西。
顾弈在北京喝的汽水叫北冰洋,划掉退瓶子的钱,要一毛五分钱一瓶。可口可乐这东西两年前在五里店厂正式投产,卖四毛五分钱一瓶。北京城里只有友谊商店这种地方卖,专卖给些旅华的外国人,有钱都买不到。
顾弈盯着她的酒窝怔神,说:“这东西很难买的。”
青豆点头:“是的,我二哥说很紧俏。”
“青松哥就是来事!”虎子知道是饮料,抢过嘚瑟,一个劲儿地晃。
等好不容易起开盖子,喷了一大半,热乎乎的可口可乐炸出片甜腻的泡沫花,噗噜噜往外涌。
电光火石,来不及细想,三个小孩眼看可乐流出来,迫不及待地探出舌尖,初尝高端饮品。
在不知道什么是香槟的时候,他们用可乐享受了一把香槟喝法。
好半晌,屋内都没有声儿。
等一阵堂风卷入,三个小孩方才回神。
虎子咂咂嘴:“酸的,是不是馊了?”他怀疑青豆捂久了。
青豆眨眨眼:“甜的啊。”好甜好甜,像糖水。
顾弈回味说:“像北冰洋的味道。”
青豆和虎子异口同声:“你去过北冰洋?”
天哪!这个新搬来的小孩真是个人物!
顾弈那个下午特别开心,先连站都笔笔直,宽衫下摆一丝不苟掖在裤腰松紧内。很快就入乡随俗,近墨者黑。随一次解手,他再没好好掖回去。
顾弈与虎子倒在青豆二哥下铺那张床上,拿那把破扇子扇凉。
房东老太太开了西瓜,拿了一牙给青豆。青豆接过道谢,与两个男孩分食。
红瓤黑子,汁水大溅,甜得没魂。
一嘴巴下去,暑气随清甜下咽,三人心中划过惊叹:什么可口可乐,哪里有大西瓜好吃。
青豆有巴结顾弈的意味,好客地趁热打铁,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了出来。
琳琅满目的小铁盒,其中有一个就是魔方——
一个五颜六色的立方体,每一面都由九个小正方形。青豆左一排右一排随手旋转,惹得顾弈手指大动。
她说这个魔方转成了,就是六面六色。她哥转给她看过。
顾弈绞尽脑汁,磨了一下午。临到太阳落山,走时仍恋恋不舍。青豆很大方,说可以借他玩。
顾弈却以为此物贵重,嘴唇嗫嚅后拒绝了。邹榆心不允许他拿别人的东西。
到家,顾弈跟顾燮之提了一嘴,见多识广的爸爸也没听说过此物,这让顾弈更为心痒。
没两天,虎子在新家属楼底下闲晃,对着花草自言自语,唱独角戏。声音“恰好”传到楼上。
顾弈迅速从床上弹起,几乎是蹦到平地的。
小南城的闲混子都是这副德行,家里有饭饿不死,没事天天走街串门。这在北京叫街溜子,在小南城应该叫二流子。
虎子说:“去找青豆玩。”
顾弈满心叫好,一句废话没有,脚尖自动往东边儿旧家属楼方向迈去。
一推门,一位麦色少年背对门,正赤膊擦身。
虎子介绍,这是青豆二哥——“大名鼎鼎”的、什么“新式武器”都能变出来的二哥。
程青松咧嘴一笑,先说了句虎子来了,又看了眼顾弈,笑意扩大:“我们豆儿这男人缘不错啊。”净是小伙儿。
不怪青豆招小伙儿,这片儿就是阳盛阴衰。或者说,三轮人口普查下来,整个中国都是男多女少。
顾弈入门先是礼貌,在程青松三两下将魔方盘成六面六色的立方体后,他五体投地,眼都直了。
程青松听虎子咋呼顾弈是西边儿新搬来的,不由多问了句,“哪个西?”
虎子指着新宅的方向:“就是那个......”
程青松抬眼,看顾弈的眼神多了道意味。那栋楼都是南城的贵人。因为这帮人,房子造得快不说,连带着菜价都贵出几分钱均价。
男人的眼神电波发生交流电。
顾弈接住了青松多褶眼皮下复杂的眼神。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打量发生些许变化,却没有厘清的能力。
顾弈语气颇为诚恳,只问青松哥能不能教他怎么玩那个魔方。顾弈对这魔方的好奇覆盖了一切。
程青松在三个小学生之间睃巡,转瞬垂下眼帘,将湿毛巾往肩头一甩,“简单!”语气自信又笃定。
青松的交换条件很简单,就是让顾弈带着妹子一块儿玩,注意安全。他朝小孩儿响舌,流里流气架上副新收的蛤///蟆镜:“哥宝贝儿多着呢!”
虎子看着那洋气的墨镜,头呆着嘴开着,像个追星的迷弟一样,痴痴附和:“青松哥可厉害了!我们小南城,青松哥最牛!”
话是浮夸,顾弈却信了。
可以这么说,相比较程青豆,顾弈更喜欢程青松。1983年,刚满十八岁的程青松已经在外闯荡六年了。他人精一样,鼠窜在街头巷尾,对付上面的滑头也许有些勉强,但对付下面——比如低龄的弟弟,一拿一个准。
他把眼镜架在虎子脸上,臭德行地拱拱他:“虎子以后不得了!”
虎子往床上一倒,沉醉在自己是酷哥的幻景里。
青松手一伸,按响红灯牌收音机的播放键,邓丽君的甜嗓儿悠扬飘出。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邓丽君刚唱完第一句,青豆心里一边接下“我爱你有几分”,手上一边很警醒地一格格按低音量。
歌声很低,刚够人支起耳朵安静听。谁说一句话,都能把歌声盖过去。
所有人都默契地闭了嘴,只安静听邓丽君说。
肉麻的“爱”百转千回地抚过毛孔,搔过不知情为何物的少年的喉间,叫人难受又享受。
顾弈瞪大眼睛,仿佛身在狼窝。83年“清除精神污染”的社会运动如火如荼,港台流行乐恰是被指明的一种“精神污染”。他尚还不知道,下一次新年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出现了来自香港的歌手,后来的后来,港台音乐会是主流。
站在83年的夏天,顾弈经历了精神的大动荡。
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和刺激。
他看着虎子墨镜里倒映的自己青涩的面庞,微不可查地牵起嘴角。
好吧,他有点喜欢小南城了。
作者有话说:
(1)Echo:中译回声,青豆讲的故事是希腊神话里回声女神的故事。
(2)北冰洋是一种饮品(顾弈视角),北冰洋是地理四大洋(青豆虎子视角)
(3)邓丽君在进入大陆之初被视作靡靡之音,大众偷偷喜欢,官方是作批评态度的:(
(4)1980年,《大西洋底来的人》[美]的主人公麦克经常戴着一副蛤///蟆镜。这眼镜儿造型于八十年代风靡大江南北。若溯源,这眼镜是美国眼镜品牌雷朋的经典设计。现在依然很流行:)
读者天南地北,年龄参差不齐,通过现有文字释放联想的基础不同,所以作话的词拎出来稍作解释是建立共识。
名词解释我都有斟酌,有意思的放,不会特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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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90之前
◎流光容易把人抛3◎
#03青松
八十年代初,中国的电话仅有0.43%普及率,五分之一集中在北京上海,一整个小南城,怕是都没几家有电话。娘不识字,写信要找别人帮忙,递信都艰难。
青豆初来小南城,无亲无伴,想娘的时候,会咬被子,然后绞着舌头:“俺.......我想.......妈妈了。”
她在学校被嘲笑了,因为喊妈妈为娘。被城里同学奚落。
青松眼看着妹子身体好了,不再夜夜虚汗,怎么精神却不好了呢。
他声称要去学校打那帮孩子。
青豆学娘吴会萍的语气,点点他的眉骨,说他胡闹。
青松问她,要不我们不念书了。
青豆摇头,眼里蓄着豆儿大的眼泪,死活憋着不让它掉下来,“不行,哥哥说要好好念书的。”
她嘴里的哥哥是大哥程青柏。在青豆眼里,程青松估计都算不上哥哥。他在青豆眼里毫无兄长威严。
村里每个老二都是爹嫌娘骂的,还有个当地词专形容老二——“二流子”。
可见老二在谁家地位都一般。作为程家的老二,他更是嫌上加嫌的地位。
调皮捣蛋的程青松从小是聪明稳重的程青柏的绿叶担当。他把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程青柏衬托得跟出水芙蓉一样干净美好。
没办法,他学业上实在不争气,上学都要笤帚抽,村里的草棚小学都念得垫底。
小学毕业证没拿,青松跑到城里寻工打。其实也不叫打工,就是四处求口饭吃。只要不读书,一切都好说。
母亲吴会萍四处辗转,终于联系到青松,信中只有两个字:回来。
他三年没回家,回家时,第一次明白了一个成语——物是人非。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他离家的这阵子,发生了四件大事。
其一,爹程有才失足跌进河里,死了,听说死前的两天,程有才与程青柏大吵一架,碗都砸了两个。关于这事,有人说是儿子推的,有人说气急失足。总之村里风言风语,程家不堪其扰。
其二,他有了个新妹子,叫程青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