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打算下班了所以……”比起徐轻, 任逊确实要更加害怕虞莓一些, 总有人明明什么重话都没说, 眉眼间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特别是站在面前的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副总。
“去吧,路上小心啊。”虞莓轻轻颔首, 捧着杯子小啜了一口,来到徐轻面前。
“姐姐。”徐轻抬起头,电脑桌面文件上排列密密麻麻的都是视频剪辑片段。
“怕你想不通, 所以特地过来看看你。”她说。“这几天视频坐下来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能用“还好”这两个字全部囊括,对方拖了个凳子过来在她边上坐下, 徐轻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虞莓轻轻笑了笑,问她晚上有没有空去咖啡厅里坐坐,散散心。
“好呀。”
她确实需要一个人帮她理一理之类的, 不然自己想很容易钻牛角尖地绕进去。
今天的气温不像之前那么冷, 春天的讯息让河畔柳树都新长了嫩芽, 这里的喷泉边上有一家露天的咖啡厅,往下可以看到专门仿古的中式建筑,回过头却依然是鳞次栉比的高楼与立交桥,好像从油画里延伸出来的记忆与现实,徐轻往咖啡里加了一点奶,听见虞莓用流利的英音英语接了通电话,大概的意思是她会处理好,让那边先别急。
二人少有坐下来静静聊天的时候,虞莓问她冷不冷,徐轻摇头,于是空气静默了一会儿,店员端上来两盘香草味的布丁。
“我从前经常来这里。”虞莓淡淡开口,咖啡杯折射出的暖光落在她纤长的手指间,白色女士西装外套搭在肩上,眸子轻垂,“大多数时候会一个人默默喝完一杯冰美式,然后回去工作。”
“噢……”徐轻点头,“为了散心吗?”
“大多数时候是,好像自己待一会儿就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可以更快投入工作,早几年冰咖还没有那么贵,她是坐在那边的白玉石狮子旁边的,也没有现在这样独一份的从容,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好好赚钱,留在申城,给自己一个可以落脚的家。
“嗯。”徐轻转头看向晚上七点左右的申城,这座城市确实美得格外精致了些,街道上大多都是年轻人,好像从各地源源不断输送来的养分,耗尽他们的青春想在这里扎根。
这些精力也同样反哺了城市各个方面的发展,如此形成一个持续运动的闭环,看不到终点的闭环。
“莫比乌斯环。”徐轻习惯性地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相机定格住这一刻的灯光与它上方难得的绛紫色天空。
“什么环?”虞莓笑。
“莫比乌斯环,是这样的,”徐轻跟她解释,“就用一张竖长的纸条,翻折一个面再合拢,就会得到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圆,把纸张厚度看成无穷小,这个环就永远只有一个面。”
我们从环的最顶点慢慢往上爬,不可避免会经历很多的曲折,最后回到原点,也就是生命的结束。
“你大学时学的心理啊?”
“嗯,但是我真的不会算命。”徐轻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办法去治疗谁,甚至连自己都治疗不了。”
“那有一些生理上的办法吗?”
“有啊,”徐轻说,“我们老师以前就讲过,全身紧绷十秒放松,用尽你所有力气那种,是一种生理上的代偿法,压力大的时候可以试试。”
虞莓微微抿了一口咖啡,二人视线对上一眼,同时闭眼全身用力,十秒之后放松下来,随后有点傻气地笑作一团。
“欸,之前没有问过你,为什么这么想拿第一呢?”
“为什么不想拿呢,谁都想拿第一。”徐轻回。
“你这姑娘真是,”虞莓耸肩,“跟我年轻时候没什么两样。”
徐轻不说话,虞莓用樱花形小勺挖了一口布丁放进嘴里:“不知道颜以吟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有个妹妹。”
“没有。”徐轻摇头,“多大啦?”
“跟颜以吟差不多大,”她并没有选择多说,“她给我发订婚请柬了,你有收到吗?”
“我……”没有诶,徐轻惊讶地抬起头,“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虞莓看上去面色有些白,但妆容依然是精致的,红唇一勾好像能与这样惑人的夜晚融合在一起,“看来你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丫头怎么能这样,一声不吭干大事儿,徐轻点开小群里的聊天记录,确认自己没有漏掉哪一条,也确认自己没有漏看颜颜私聊发来的信息。
“订婚而已。”虞莓语气轻飘飘的,眉尾细长,略微向上扬起。
“相亲认识的吗?”徐轻问。
“大概吧,但是不知道是多久认识的。”她们好像很久没有过接触了,过年那会儿互相发过祝福,客客气气的样子,看不出来是不是群发。
这个年纪,也是可以结婚了,徐轻颔首。
“一点风声都没有。”虞莓像是在跟徐轻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语调很轻,喃喃的,最后眼神带过来已然变得清明,“不提了,好好工作吧。”
徐轻:……欸难道他们出来不是为了聊缓解工作压力吗?
没有坐多久,徐轻提上自己办公的背包开车回家,虞莓说自己要再坐一会儿,眼前的霓虹几乎可以照亮半面的夜空,她伸出手来挡了一下,从包里拿出那份烙着金字的大红色请柬。
恰好有一只同事给的薄荷烟,她走进拐角处的一条巷子里,拿出来想点,发现伸手没有打火机。
“Mei姐,你怎么在这里?”公司楼下出来的石文静看见她惊讶道。
虞莓抬眼:“有火吗?”
“有啊。”石文静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一手挡风另一手“啪”一声点燃,虞莓俯身凑近,鼻腔里吸入的浓烈薄荷味让她忍不住一呛一呛地咳嗽。
“……霍,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新手啊。”石文静紧拧着粗黑的眉毛,“不是这么吸的,你要学会吐。”
“别管我。”虞莓轻“啧”了一声,抬起头间满眼写着烦躁,“这么快下班?”
“啊,那可不是,我现在清闲得都想养条狗了。”
“你爸妈不催你结婚吗?”
“不催啊,他们习惯了都,人不是一定要结婚的。”石文静挠了挠头,“那你家里呢,不催吗?”
虞莓将手里剩下的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又弯腰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我没有爸妈。”她说。
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会儿,石文静是知道虞莓家里情况的,父母对她不是很好,应该说是非常不好,钱寄回去就像一个无底洞,没有一句好听的话,甚至从来都没有过来看她一回。
“小Mei,别难过,我的肩膀给你靠。”石文静吸了吸鼻子,夜间的空气逐渐有些冷了。
“滚。”
“滚就滚,这么凶做什么。”石文静耸了耸肩,绕过虞莓去开他停在巷子里那辆银白色的代步小车。
虞莓转身离开,听到身后石文静喊她要不要一块儿,前者摇头,从包里摸出一个宝马五系的车钥匙,轻佻斜过去一眼,上车离开。
石文静:“……”不要就不要干嘛还损我一下啊喂!!!
车里开了偏暖的空调,虞莓扶住方向盘,侧眼忍不住又看向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那张请柬。
很早之前她问徐轻,颜以吟有没有特别偏好的东西,或者特别偏好的性格,对方想了想,回的是“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这只是一段很小的小插曲,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知道。
就像石文静说的,一个人也不是不能过。
“你好,小金鱼。”徐轻回到家里,俯身低下头去跟她养的那缸金鱼打招呼。
金鱼吐泡泡。
现在时间还很好,她在家里给自己做了一餐简单但是很好吃的饭,拍照发群里的时候顺带艾特了一下颜颜,那边回过来一个“哇塞”的表情,徐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去问。
【余珊儿:@颜颜,我昨天在婚纱店里看到你是什么一回事?】
【黄莉莉:是不是应该先解释一下你自个儿去那干啥?】
【余珊儿:废话,我是去给他们品牌做宣传的,结果碰到颜以吟和一个男的。】
火力瞬间集中起来,徐轻捧着手机没有发言,只见颜颜发过来一个求饶的表情包,随后一大堆哭泣。
【颜颜:我要结婚了,对不起。】
群里几人立刻活络起来,誓要把对面那男的消息扒个底朝天,颜颜说对方就是很普通的上班族,申城本地人,身高一米七二,长得普普通通还过得去,又问了一些相处上的感觉,颜颜说也还可以,主要是工作稳定,两家父母觉得也行,所以就决定结婚了。
“我都二十五岁了,你们放过我吧,行不行……”又发来几个大哭的表情,余珊儿这才哼一声收回她的八卦心。
二人的订婚宴就在一家酒店里举办,两个家庭都喜气洋洋,这姑娘后面补发来几张请帖,明显余珊儿耍脾气说不去,徐轻和黄莉莉倒是想得挺开,该到场还是到了,颜以吟穿着大裙摆的礼服,脸有些红。
“我们当时没说要办这么大的。”她有些嗫嚅着解释。
“无所谓。”黄莉莉说,“你去陪别人吧,我和徐轻自己逛逛就好。”
颜颜提着裙摆走开了,黄莉莉同徐轻一起选了个角落坐下,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黄莉莉问她什么时候去花朝节,徐轻说收拾收拾就准备走,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家常话,那边在发红包和喜糖了,徐轻伸手揉了揉肚子,觉得胃里好像又有点在疼。
周围没有什么人,大厅里又吵嚷,她走出门稍微透了透气,正好看到来参加订婚宴的她曾经的上司张岩。
“霍!Arna啊。”面对眼前这个离开他们单位后一路顺风顺水的香饽饽,张岩态度尤其热络,“怎么样?这佚䅿次比赛我们申城就指着你摘个桂冠回来呢!”
“不说名次吧,”她想到虞莓的话,“本身就是公益性质的比赛。”
“呵呵呵,是吗?”敷衍地笑了几下,张岩含糊道,“不过拿第一确实比难噢。”
“嗯。”徐轻应声。
“不过也不是没有的——”他顿了顿,“你们虞副总没说吗?当时她参加的时候,就是京都申城双第一。”
徐轻抬起头。
“看来你是不知道了,你们虞副总当时啊可是出了名的‘拼命三娘’,我就没见过这么拼的女人,你说女人这么拼干嘛……”
后面的话徐轻根本没有在听,她抬起眼的时候看到灯光下站着的一个人。
一个女人的影子,比她印象中的要更加纤细一点儿,虞莓依然穿着那身白色的西装,没有刻意打扮,只是远远地站在路边望了一眼。徐轻想去打招呼,但她只是出来看了不到一分钟,随后挂门,离开。
“……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的。”张岩捻着下巴依然喋喋不休发表着自己的观点。
“张总,不好意思,借过。”徐轻绕开他。
“欸,欸——年轻人什么心性啊,真是。”张岩回过头去砸吧几下嘴,“有点成绩就飘,好像申城独她一份了似的,人小章记者都还没怎么说话……”
“姐姐,虞莓!”徐轻追上那辆车。
“怎么了?”没有想到徐轻突然上来追她,虞莓看起来有些意外。
“你不进去吗?”徐轻手臂撑着膝盖直喘气。
“不了,”虞莓摇头,“哦对,今年我要调去中央台了。”
“啊?”徐轻没反应过来。
“意思是你好好表现,还有可以晋升的空间。”虞莓对她笑了笑,“去花朝节透透气吧,比赛什么的只是路上一处很小的风景,相当于做蛋糕剩下的边角料。”
“今年就走吗?”
“对,今年就走。”其实上面很早就给她透露过风声,只不过她一直在等着什么,或者说期待什么,所以留了下来。
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了。
“好好加油,”她对徐轻说,“除了爱情和婚姻,生命还有很多其他的价值。”
“再见。”
汽车逐渐行远,身后大厅里依然是一片其乐融融的笑语欢歌,与今晚温柔绵长的月色相融,好像要将洋洋喜气带给这个令人期待的早春。第二天徐轻就收拾好东西乘坐上去化福县的大巴车,手里握着那个用了很久的相机,她从前关于土地的故事,随着大巴车一摇一晃开往前方的路,重新翻开一个崭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