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再走了,定定的站在了那儿,如同一尊雕像。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间隔不过十几米远。
理智提醒他,该收回目光,立马离开,身体却迟迟没有反应,陪着她僵硬地立在那。
鸭舌帽底下的瞳仁,被风吹久了,染了风霜般的殷红,思绪复杂的眼底,压抑着沉痛和隐忍。
刺骨的疼痛冒上来,周铭一时也分不清,是五脏六腑在疼,还是那些未愈合的筋骨在疼。
风底下,那张脸,再一次苍白如雪。
细汗慢慢地从皮肤内渗透出来,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额头。
周铭咬紧了牙关。
半年前,军医来到了他床前,“本来,我不应该在这时候告诉你,但看你准备在这躺一辈子,我也只能试试看,能不能刺激到你。”
军医问他,“肖妍你还记得吧。”
见他目光一顿,军医笑着道,“恭喜你,得了一儿子......”
不久后,他的同事也找到了他,将那枚勋章还给了他,“你给她的那枚戒指,她收了,但这个她没要,也拒绝了你父母的好意,孩子是她一个人坚持要生下来,四月份在鹏城的一家医院生的,母子平安,孩子的户口落在了肖家,姓肖,叫肖允安,小名叫盼盼。”
盼盼......
什么意思,都明白。
他躺在病床上,目光沉痛,哑声问,“她怎么样了。”
同事将在他昏迷中的那段日子,肖妍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他,道,“郑峰,她吃了不少苦,我们能帮到很有限,她需要你。”
“你躺进抢救室,她也在住院,为了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她一直在努力。”
“她还在等你。”
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落泪,眼泪顺着眼角,流到了脖子内,冰凉的触感,同她第一次搂住他的脖子,哭着喊疼时的感觉一样。
“陈烨,疼死我了。”
他抓住她的食指,面无表情地替她缠上了纱布,“不过是手指被划破了一条口子,顶多断一根手指,还不会死。”
她突然扑了过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哭得声泪俱下,“十指不全为残疾,那我还不如死了呢。”
伤口刚用酒精消了毒,可能是真疼,她的眼泪滴到了他的脖子上,冰冰凉凉,他没再吓她,也没将她扒开,无奈地说了一句,“不会断。”
“那要不要打破伤风,我听我妈说,打了破伤风,人会变傻......”
郑峰:“......”
“不用。”又道,“伤口不深,已经清洗干净。”
她吸了一下鼻子:“是吗......”
郑峰:“嗯,松手。”
她没松开,抱得更紧了,“可真的好疼啊......要不你抱我一下,抱一下说不定就不疼了。”
“肖妍......”他拉她下来。
肖妍不放,甚至抱着他的脖子,晃了一下,道,“你现在抱我一下怎么了,我可是将来要给你生猴子的女人,我听我妈说,生孩子可疼了,我都决定要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了,你就不能牺牲一下色相,讨好一下我不行吗......”
他懒得同她掰扯,直接将人放在了吧台上,断绝了她的非分之想,“我对你没兴趣。”
她伸出了双腿,勾住了他的腰,问,“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
他看着她身上的超短裙,贴在他的腰上,眼角抽动了一下。
她继续道,“我问过了酒吧里的人,他们都说咱们是俊男配靓女,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么好的基因,不在一起传承下来,也太可惜了......”
她的厚脸皮,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就见识过了,之后的相处更是见怪不怪,平静地道,“你想多了。”
“是吗。”她突然凑上来,咬住了他的耳朵。
他身体僵硬,没能推开她。
而后,就看到了她还含着水汽的眼睛内,生出了狡黠的亮光,盯着他腰腹之处,轻轻一笑,“陈烨,你说谎了,你有反应了。”
......
“我去看过她几次。”同事的说话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告诉他,“她的状态挺好,没见她哭过,你的葬礼她也去了,不过没进去,只在门口看了一眼你的‘遗照’便走了,她托了她的朋友,让我传达给你的父母,说,这世界上除了他们之外,她也爱你,而她唯一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了。”
“保住你的孩子,护他一世平安。”
揪心的疼,几乎让他晕厥。
从当卧底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生死早就置身于度外,从没后悔,也没有害怕过。
但他不知道,有时候,有些东西,比死还要让人更痛苦,更剜心。
“郑峰,她很坚强,是个好女孩,你别辜负了她,站起来,用你的双脚,活着走到他们的面前,去亲眼看看他们。”
他看到了。
和之前一样,还是很漂亮。
但又明显少了什么。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酒吧内,她走到自己的面前,用着张扬的笑容,询问他,“小哥,将你们那位腹肌哥哥请过来,给我摸摸。”
自甘堕落的女孩他见多了,但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明目
张胆的。
他没理会她。
但没料到,她的意志力非常坚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想尽了办法,也要看到他的腹肌。
愿赌服输,他如愿地给她看了。
本以为,她会就此罢休,没想到自此之后,她彻底地纠缠上了自己,“小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竟然没有在第一眼,看出你的美貌。”
他充耳不闻。
她继续跟在他身后,劝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才,在这里实在太屈才了,给我回去,我养你。”
他答:“不卖身。”
“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告诉她,她转身拉了个服务员,问,“他叫什么。”
“陈烨。”
她走到吧台前,目光大胆地看着他,“陈烨是吧,我叫肖妍,我来是要告诉你一声,我,睡定你了。”
他抬头,看着她因醉意染红的脸,带了几分惋惜,“你父母知道你来这儿?”
“知道啊。”她的神色莫名其妙,“怎么了,成年人不能来酒吧?不能睡个自己喜欢的人了?”
虽然在酒吧混了几年,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从小受到的教育,所接触的人,都是中规中矩,不理解怎么会有这么不害臊的女孩。
后来,在她开始不断地接近他时,为了排除嫌疑,他查了她的身份。
鹏城本地人,拆迁暴发户,是个不折不扣的千金大小姐,出乎意外地,还有一分自己的正当的工作。
PT的职员。
性格虽娇蛮,倒也没有什么前科。
他尽量避开她。
但事与愿违。
一天晚上,她揪住了一个男人的衣领嚷着骂道,“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不知道我对你没有兴趣......”
动静声传过来,他正在给客人送酒。
他回头,那男人一点都不虚,傲慢地道,“像你这种女的,来了酒吧,不就是给人摸的......”
“还贴上标签了是吧,我哪种女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你这种老土的歧视性动物,门口有写禁止女士出入?别他妈自己思想龌龊,看谁都和你一样脏......”
“你再骂一句......”
“果然是个聋子。”
场子闹了起来,身为服务员,他不得不上前。在男人动手之前,他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先生,请自重。”
一场矛盾,在警察赶到后,收了场。
作为证人,他跟着她一道去了警察局做了笔录。
结束时,她借用了派出所的洗手间。
见她很久没出来,他走进去,看到她正对着镜子,搓着自己的脖子,皮肤已经红了一片。
见他突然出现在门口,她一愣,随后扔了手里的湿纸巾,看着他,叹了一声,“失策了,本想替你守身如玉,没想到被苍蝇碰了一下。”
他无语。
“生气了?”她走过来,突然凑上前,动作太快,加之他没防备,一时没能躲开,她仰起的唇瓣亲到了他的嘴。
看着他铁青的脸,她得逞地一笑,“初吻,为了以防万一,先给你了。”
她又道,“我答应你,以后不去酒吧了。”
然而,过了一周,他又看到了她。
她趴在吧台上,对上他目光里的质问,豪迈地一笑,“生活给了我霍霍的条件,我就该霍霍,凭什么要因为一两只苍蝇,掐断自己的爱好,你放心,法治社会咱们要相信警察叔叔,我保证不会再给你戴绿帽子......”
酒吧内DJ的声音震耳,闪烁的灯火落在她身上,明暗相交的光影下,他从那张脸上,看到了青春的活力,和她性子里的坚毅。
第一次,他没去反驳她。
那时候的她,全身上下都带着一股不服输的不羁。
敢爱敢恨,张扬嚣张。
如今,她站在那,像是被岁月剔掉了反骨,露出了臣服后的温顺,沉静又沉默。
她少的是身上的朝气。
“郑峰,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往前,可我放眼望去,看不到我的前路,好像......没了你,一切都没了意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爱你,可能......你是个好人,值得我这样去爱。”
同事将他的手机交给了他,他看到了她发给自己的最后一条微信。
寒风下,他的四肢冰凉,眼眶被缭绕的迷雾遮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