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那时,父亲但笑不语, 摸着她的头, 眼中微微泛起了泪光, 只说:“这个, 等我们苡苡长大了, 就会明白了。”
而她现在, 总算明白了。
原来是, 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
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强行在一起,没用。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轻颤着手,点下了那个“通话”图标。
一阵漫长的嘟音后,那边接了起来,她低头擦拭眼泪揉揉鼻子,正准备说话,那边就先开了口。
不是温行知,是个声音清甜的女孩子。
“喂你好,找阿温是吗?”
她微愣,阿温?
这陌生而熟悉的称呼,唤醒了她某一时刻的记忆,让她瞬间如同堕入寒窖,连血液都冷了几分。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只怔然而无神地凝着方向盘。
那边见她没有说话,顿了一下,然后问道:“是……张晓武吗?怎么不说话?阿温现在在忙哦……”
依然是女主人一般的口气,依然理所应当得像个正宫娘娘。
丝丝缕缕的惆怅意,霎时浓浓地罩在了心头,她倏而酸涩不已,心上透不过气,像个小丑般挣扎自嘲。
“不是别让你碰我手机吗?”电话那边突然有一道男声横插进来,有些不耐和怒气。
那道声音的出现,彻底毁了她前一秒还在为他解释的妄想。
因为那是她这两个月以来,做着梦都在思念的声音,她怎么会听错?
他们,真的是未婚夫妇。
女孩子被凶了也不气,反倒娇俏地埋怨道:“哎呀,顺便就帮你接了嘛,我以前不也这样吗?”
男人没搭理女孩子,接过了电话后:“晓武?什么事儿?”
听着那道熟悉的声音,她眼前渐渐模糊,无意识地抠着方向盘上的纹路颗粒,一下一下,响在寂静的车内小空间里。
上一次他被羁押,两个人最后一次通话后,彼此怎么都不会想到,再次联系上,会是这样的一幅田地。
心头沉重,她轻呼一口气,遂平静地出声问道:“你跟她在一起的是吗?”
他那边没想到会是她打过去的,安静了几秒,一阵凌乱的走动声和关门声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朋友家里正好遇上了,苡苡……”
“没关系,用不着解释的,”她直接出声打断他,握着手机缓缓凄笑,干脆顺下了这个误会,“我这通电话,是想来告诉你件事儿。”
她深吸一口气,想着他好不容易重获自由,这样做真的很过分,可转头想起自己空荡的账户,低头看到自己浑身的血迹,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终还是横了心冷了声:“京城我不去了,你,我也不要了。”
温行知那边愣怔了许久,他确定自己没听错。
她说完这话后,彼此都没有挂电话,她静静地等着,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大概,是真的舍不得。
良久,他刻意压制着愠怒后,起伏不定的声音,隔着手机向她压了过来:“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她眨眨眼,泪便大滴大滴地落下。
而且她也知道,她提分手提得突兀又莫名其妙,换作谁都接受不了。
可是她真的没办法。
那些事情,那样的母亲,叫她怎么说得出口?
她握紧了手机,想挂断,却又始终举着。
那边极为不耐地吐了一口气,还以为她是因为纪念,压着气解释道:“我和她真的什么都没有,我已经……”
她佯装不耐地叫住他的名字,他顿住。
“听不懂吗?我不要你了,这句话的意思是——”
心上渐渐撕裂开了一道口,血流不止,疼得人落泪,她微微颤着音,鼓足勇气,终于说出那句:“我们到此为止。”
那边还想说什么,刚出口一个音,就被她匆匆挂断。
她怕再慢点,他找要她一个理由,她给不了。
手机在挂断后再次响起,她狠着心直接掐断。
后来,铃声一遍遍地响起,又挂断,又响起……不依不饶地,来回了十几遍后,终于就此停歇。
那道铃声再也没想起,他也再没打过来。
可她知道他不会死心的。
自己这场分离提得草率,他不会接受,他一定还会来找她问个清楚。
她还会再不可避免地见到他。
她望着手机屏幕呆滞了好久。
最后才慢慢强打起精神,对着车镜子,一点一点整理好自己。
镜子里那个女人因为一夜没睡,看着憔悴极了,也因为哭过,而双眼红肿,丑得要命。
她告诉自己,没事儿的,大不了再来几年。
最多不过是一辈子平庸忙碌,和这世上的大部分人一样,望着年少时的梦想,按部就班安于平凡。
总归,日子是不会一直难过的。
她垂下头,伤心意绝,裤子上没几秒,便断断续续地被什么水浸湿。
张晓武这时候慢慢走过来。
开了车门,在副驾驶坐下。
两个人一时寂静,张晓武身上还有未散的烟味,她闻到了,忽然侧头道:“给我一根吧。”
张晓武以前老说,人压力大的时候,来一根烟,能缓缓紧绷着的不适的神经,她不信,总觉得生活还没那种程度。
可此时此刻,那个想法慢慢地冒了出来,她突然就很想试一试。
张晓武什么都没说,掏了烟盒给她,她从里面抽出一根烟放进嘴边,抖着手点燃了那根烟,偏头时,眼角滑下一滴未尽的泪。
徐徐烟雾升起,她学着曾经看过无数次的温行知的样子,也照着以前张晓武教过她的方法,呼吸之间,深深地吸了进去,烟漫过喉腔侵占肺腑,尼古丁没多久便起了用,渐渐麻痹了她发疼的心脏。
“阿航呢?”她找了个话题随口问道。
“我让他待家里,他那个急性子,要是看见你哭,指不定要闹事儿,到时候给你添麻烦。”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
张晓武却隔了一会儿后,没憋住,问道:“真舍得?”
三年,他们这群人谁没有亲眼看过温行知有多惯着她爱着她,她一个骄纵野蛮的姑娘,在温行知的面前,也收了利爪,乖得可人。
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好得,甚至让旁人以为,他们真的会有未来。
“舍不得又怎样?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见他?见到他又要怎么解释?”她弹着烟灰,被自己笨拙的手势逗笑了,这一笑,泪又憋不住地跑出来,快速占领了她的双眼,“谁他妈都知道我南苡就是烂人一个,事儿多,又没前途,我这种人,就别连累人家跟着我到处跑了,他不嫌累我都嫌累。”
“那南楠呢?”
“瞒着吧,就说……章霁被调去别的城市了。”
“那你呢?”
她转头看张晓武:“什么?”
张晓武也在看着她,脸上是少有的认真:“那你呢?”
你的电影呢?你的梦想呢?
你曾经意气风发地站在京大校园的舞台上,说我们就是下一对科恩兄弟,终有一天能横扫戛纳。
所以,那个女孩儿呢?
去哪里了?还回来吗?
张晓武眼中灼灼,光芒万丈,逼得她狼狈转眼,看着车窗外的那片海,朝阳升起,海域清明。
“再说吧。”她看着那片海,轻轻回了句。
张晓武眼睛里的那束光霎时熄灭,他沉默着,靠回了车座,没再逼问她。
世事纷扰,如同易碎的泡沫,眨眼间灰飞烟灭。
都是俗人。
那天到最后,她去了一趟医院。
一是确认章霁的死,因为她仍然不敢相信。
二是打听李孝全的死活,因为她希望他死。
她反反复复地向护士确认章霁是否死亡的时候,护士以为她是死者亲朋,一遍遍地告诉她:那个孩子,真的殉职了,他是个勇士。
而当南苡问到李孝全的时候,护士的回答略有鄙弃:“那个酒鬼,现在躺在重症监护室的,警察上午来过又走了,跑不掉的,还撞死了一个交警,大家都恨不得判他死刑呀。”
她站在柜台前,听完后默了默,轻声道了谢后,才慢慢走出医院。
回家后,她将那件沾了血的红色卫衣扔到楼下垃圾桶里。
彼时四周是吃了晚饭后出去散步的人,天边浮起彩霞,她临时起意,特别想去海边一个人坐坐。
她寻了个安静的地方,盘腿靠坐在那颗树上,大脑放空,静静看着海平面从刺眼粼光,到柔和成线,最后再随着夕阳慢慢沉下去,陷入了天地黑暗。
沙滩上、马路上的人都慢慢少了起来,她仍然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个没有情绪的雕塑。
温行知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这个人,整整两个月没见,瘦了一圈,但还好,除了眉宇间有风尘仆仆的疲惫,其他的,真的都还好。
她看着面前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日思夜想的人,此刻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穿着一件黑色夹克,好看,却又显得几分生人勿近。他此刻眉头紧锁,眼神冰冷,看她的时候,蒙上了一层复杂的阴翳。
是深情、是思念、是不解,更多的,其实是极力按压着的愠怒。
她渐渐愣了神,忽然便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才好。
他来得太快。
“为什么不接电话?”这是他的第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