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伸腿轻轻踢他一脚。
他没躲,裤子像心一样随着这一下,跟着皱了。
两人中午到附近新开的饭馆,主打淮扬菜,清鲜,精细,大厨松鼠桂鱼刀工最了得。
贺以诚点好了菜,店里上的茶是碧螺春,他吃东西,又文雅又讲究。
展颜很久没见他,进了包间,有些心虚。
“颜颜,瘦了?”贺以诚见她进来,端详笑说。
展颜拉开椅子:“贺叔叔,您怎么过来了,不忙吗?”
“今天有点空,来,坐下说话,正好有个好消息。”贺以诚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当地报纸,摊开了点着说,“看看这个。”
贺图南也凑过来看,匆匆浏览,抬头促狭一笑:“爸,小妹现在是个子长高了,也长本事了。”
展颜一个字一个字看,难捺喜悦,再扬起脸,双眼宝石一样流光灿灿:“是我!是我的名字!我的被采纳了!”
她一笑,眼睛嘴巴是都跟着活泼起来,像摆尾的小鱼。
“云上·明珠城,目之所及,诗意栖居。”贺图南抑扬顿挫念出来,说,“怪不得神神秘秘的,连我都不愿意告诉,原来,寄过去的是这个。”
贺以诚满是赞赏:“很符合二期的定位,能从这么多稿件里脱颖而出,真是了不得,我听说,学校的老师,机关单位都有人给云上地产投稿,颜颜,怎么会这么厉害呢?”
他笑吟吟看着她,自豪极了。
“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展颜认真说:“图南哥哥带我去东城区那天,我研究了下规划图,云上二期针对的客户,大概什么人会买,能买得起,如果我有钱我会希望住什么样的房子。还有,丁老师上课跟我们提过一个叫荷尔德林的德国诗人,丁老师说,他最喜欢的一句是,人充满劳绩,然而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大概,就是这么想出来的。”
“爸,小妹真是出息了,以后我们家说不定也出个诗人。”贺图南打趣她,展颜悄悄踩了他一脚,脸上却带着微笑,“我可不会写诗。”
藏在桌布底下的动作,带着某种秘而不宣。
她的脚,擦着贺以诚的西裤裤脚过去,蜻蜓点水,可他察觉到了。
贺图南眉头不经意一蹙,笑眼里有警告。
贺以诚装作看不见两人眉眼往来,等菜上来,频频给展颜夹菜,她爱吃鱼虾,清炒虾仁只吃虾,狮子头一个不够,又夹一个。
“爸,她这是馋了,上次跟同学在校门口小摊上买脆皮五花肉呢。”贺图南报一脚之仇,展颜脸一红,嫌他多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看见那一幕的,心里气鼓鼓,又给他一脚,这下踩得很重。
贺图南胆子比五花肉肥,长腿一弯,回踩了她一脚,死死压住了,展颜脚不能动,秀气的眉毛蹙着,想瞪他一眼,可贺图南压根不抬头,也不松脚。
贺以诚说:“小孩子家嘴馋有什么,你没馋过?”他温和地转向她,“颜颜,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做,可是你这学期一次都没回来过,走的时候还穿着裙子,你瞧,现在都穿外套了。”
展颜怕被问这个,搪塞说:“分科后功课太紧了,我怕我跟不上,所以,得比别人更用功才行。”
“那也不妨碍回趟家,有张有弛么,人绷太紧不是好事儿。”贺以诚慢条斯理给她夹了块冰糖扒蹄,肉烂烂的,油而不腻。
“你不回家,我倒有些不习惯。”他鼻腔里逸出声低笑,“我怕是老了,总盼着孩子们回来,那天照镜子,才发现鬓角有了两根白发。”
展颜一愣,当真去看他鬓角,他显年轻,哪里像中年人,贺以诚拨了拨头发给她看,果然,有两根恼人的白发。
“贺叔叔,我给您拔下来吧。”
他摆摆手:“人都要老的,随它去吧。”
展颜被那语气说的,自己也跟着老了几分似的,她不希望贺叔叔老,她希望所有喜欢的人,都能够像春天的草木那样,可依着时间的规律,一日一日,一夜一夜,四季不停地走,人都要老的。
“我总想着,你们现在都在我眼前,见一面是一面,等念大学了,真正长大了,外面花花世界那么漂亮,那样就不知道一年还能见上几回。”贺以诚自嘲般笑笑,“来,这是水晶肴肉,我觉得味道还不错。”
见一面,是一面,展颜快被他这话说得心头滚烫,几乎想哭。
也是为难地想哭。
贺图南知道贺以诚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他没说话,只是看了看爸爸,又看看展颜。
水晶肴肉没吃完,贺以诚打包让展颜带着,她看他又买了两份。
“拿给寝室的同学们尝尝。”
展颜心咚咚跳,脱口而出:“贺叔叔,等我期中考试结束,我回去一趟,该换厚被子了。”
“好,我提前给你晒晒被褥。”贺以诚显然很高兴,他看看贺图南,不着意地说,“你是当哥哥的,在学校也要多关心关心妹妹。”
说完,眼睛一扫贺图南的鞋面,他意味深长又看了看儿子。
贺以诚目光有种钝刀的感觉,划过去,需要时间回味。饭桌上,小儿女们的一举一动他尽收眼底。
贺图南被这几眼看的,像被火烧到。
两人进了校园,迎头走来徐牧远,天气转凉,他身上校服外套有些小了,捉襟见肘的感觉,袖口因为洗的次数多,松松的。
展颜把水晶肴肉给他一份,贺图南笑吟吟看着,徐牧远自然不要,展颜却坚持,心想,谁不馋呢?
“恭敬不如从命,老徐,拿着吧。”贺图南接过来,塞他怀里。
展颜告诉徐牧远:“这个好吃,特别有嚼头。”
贺图南在她背后轻轻一推:“话唠,快回寝室,你室友等着你打牙祭呢。”
他目送她远去,眼睛里浮着笑,一转头,徐牧远正对上他的眼,贺图南无事人一样:“尝尝吧,表妹的心意。”
“你跟表妹相处的比以前好。”徐牧远说。
贺图南换了种笑:“我们一直都好。”
徐牧远低头看看手里的塑料袋,说:“对了,你还记得上次在北区见到的张东子吗?我们叫他东子叔,他最近老去贺叔叔的仓库,也想找份活,我爸跟余叔不好撵他,你让贺叔叔找保安撵他,他这个人,变得好赌,一身坏毛病,千万不能用。”
贺图南点头:“知道了,放心,我爸知道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
很快,云上地产把汇款单寄到邮局,贺图南带着展颜去取了,五百的奖金,不是小数目,老师跟同学们陆续知道此事,对她佩服极了。
余妍很羡慕,遗憾说:“我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早知道,我也参加。”
“贺叔叔看报留意到的,其实,本来我也不知道。”
“贺总吗?”余妍的声音里,羡慕更深了。
她比展颜成绩好,也比她能力强,可展颜说进B班就进了,分数可以不够。她有个好亲戚,消息灵通……余妍苦恼地想了很多。
这笔“巨款”,室友们起哄她应该请客,展颜买了瓜子水果,请大家吃。
剩下的,自然可以给家里买点东西,给石头大爷买止疼药,给孙晚秋王静个礼物……展颜本子上列计划,等想起林美娟,已经是期中考。
这学期,分班考试后她给孙晚秋去了封信,迟迟没回音,等期中考完,气温突降,传达室有她的信了。
回信不长,孙晚秋似乎轻描淡写带过了那件令她不痛快的事。
“你以为,只有贺叔叔替你暗箱操作了?别人有没有你是不知道的,发生就发生了,进B班好好努力吧。发生过的事情,不要再假设,只会让人痛苦。”
难道孙晚秋赞成这件事?展颜有些迷茫。
期中考一结束,贺图南立刻来找她,展颜给林美娟买了支钢笔,她问他意见。
“买都买了,挺好的。”
“你好像很敷衍。”
贺图南忍不住笑,又很快严肃起来:“很好。”他看钢笔时,触到她的手,指尖冰凉,他便抓起她两只手上下对搓几下,“穿少了吗?”
公交站台都是人,他未免太放肆。
宋如书混在人群里,见到这幕,有些吃惊。白昼变短,等上了车,车里昏昏暗暗,挤公交的人们,面目模糊。
贺图南把展颜圈在自己胸前,他拉着头顶吊环,微微晃动,展颜跟他说话:“你看那个骑自行车的阿姨,她车后头捆的大葱掉了,她好像不知道,哎呀……”
他便弯腰,低下头,嘴唇擦着她头发,几乎要含住她耳朵回答,笑笑的,气息灼热:
“你操不完的闲心。”
外头灯光打在玻璃上,一闪一闪,间或照亮车里人的面孔,车窗上映着模糊的影子。
宋如书觉得这两人牢牢占据着自己的眼帘,她不想当偷窥者,但忍不住不看。
灯光打进来的那一刻,她呼吸停顿:贺图南偏头的动作,垂落的头发……他几乎是挨着展颜的脸,像极了亲吻。
宋如书脑袋轰了一声。
等贺图南直起腰,他随意看看四周,两人目光一撞,宋如书连忙别过脸,死死盯住窗外路灯。
贺图南微怔。
人有时候真奇怪,隔着不甚明朗的光线,竟能看清一个眼神。
车里有种人挨人的气味,烘烘的,浑浊的,贺图南却被这个眼神刺的一个激灵,无比清醒,他像被提醒、被警告一般。
这种滋味,像黑色矿石在心里缓缓流动了起来。
两人到家,贺图南反倒变得水冷冰清,他换鞋,脱外套,悄无声息的。
展颜有些忐忑,挂衣服时摸了下他的衣服,那上面,残留几分体温。
家里有一桌好饭等她,淮扬风味,林美娟坐中间微笑打量着她,眼睛里满是话。
展颜怕对她的眼,走上前,把包装好的盒子送她:“林阿姨,这是我给云上二期投稿得奖金买的,我也不知道该给您买什么,希望您备课能用得到。”
林美娟自幼物质宽裕,嫁人生子,更上一层楼,她不缺,所以兴致缺缺。
她打开,略看一眼,非常客气地道谢。
“我想再拿一床被子,”展颜随即表明自己为事而来,画蛇添足说,“这几天降温,我觉得比去年冷。”
贺以诚在旁看着,一顿饭,吃得并不算热闹,如果他不讲话,饭桌上几乎没有声音,贺图南听着,脸上淡淡的,只希望爸少问展颜两句。
饭后,客厅里响起电视的声音,没人看,似乎只为了制造出点动静。
“我明天就回去吧,礼物送了,晚上我把被子收拾好就可以了。”展颜趁夫妻俩下楼散步时,独独跟贺图南说。
他看看她:“这么着急?”
“我想回去学习。”
“家里学不开你?”贺图南声音里微有不耐,这周如果不是高一期中考占教室,他周六是要上课的,难得在家待双休。
展颜气咻咻瞪他一眼:“是,学不开。”
贺图南扬眉:“你脾气大了,也不稀罕回家了。”
展颜话都在肚子里,她被他挖苦得烦,转身就走。
贺图南从沙发站起,拉住她:“周日我们一起走,在家一样学。”他的手有力,几乎是钳住她,展颜挣着,轻斥说:
“你干嘛呀?被贺叔叔林阿姨看见。”